夏雪垂着双手,手指在丝质的睡衣上来回捻动。这件滑不溜手的睡衣,胸口太低,裙尾太短,是夏雨之前给她的那件曾让她皱眉的粉红色睡衣。穿这件衣服的动机和她来找Ben的动机是一样的。她在做的无非是她以前没胆去做的事情,穿以前没胆子穿出去的衣服。虽然衣服是夏雨的,可身体是她自己的。她不希望Ben因为一件衣服把她当成夏雨。这是她人生最后的时刻,也是她唯一一次体验男女之情的机会。她不是任何人的代替品,作为一个女人,她有她不可取代的女性魅力,这是她从支持她的那些男票友的眼睛里察觉到的。她就是她自己,她清楚地知道对方是谁,她也希望对方能搞清楚她是谁。不能不明不白的。
Ben又擦了擦眼睛,这回他擦的不是眼睛上的水,而是他脑子里混沌不清的思绪。怎么会是夏雪呢?这么晚了,她过来干什么?
Ben跟着夏雪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回道:“Sorry,sorry,我搞错了,你和Helen长得太像了。夏雪,这么晚了,找我有事情么?
谈话间他们齐齐地站到了Ben那张超大的双人床前。夏雪和Ben赤着双脚面对面地站着。他身体上未擦尽的水珠顺着他的胸肌连成一串,一直流向他紧实的腹部。
站得太近了,夏雪似乎能感受到他身上被热水蒸出来的温度。她用双手夹紧自己的身体,步伐僵硬地往Ben的方向移了一大步。
“你刚才在壁炉前说的那些话……”她停下来,不说了。
这种时候应该是男生主动点的。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祈求他往她这边走几步。这样她也不至于太触碰自己的道德底线。
Ben摸了摸头,他的表情有些犯难了。壁炉前说的那些话?哪些话?他想了想,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刚才他喝了很多酒,而他的记忆也只偏好性地选取了和夏雨手握手的片段保存下来了,其他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过什么?我真的想不起来了。”Ben问夏雪。
装糊涂。刚才在壁炉边,他明明有挑逗她的意思,现在他却想不起来了。不行,哪怕再羞于启齿她也得帮他回忆回忆。
“你说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做爱……”夏雪又说不下去了。她把眼睛从他赤裸的上身移向地面。
她那颗极速跳动的心被她刚刚猛吞下的两口气扰得乱了方寸,夏雪闭上眼睛猛地把睡衣脱下来,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在Ben的面前。接着她又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人的脚尖碰在了一起。
为什么身体上还没有被触摸的感觉呢?夏雪等了一会之后睁开了眼睛。第一眼看到的还是Ben胸口的水珠,新的一串水珠连在一起,从他的胸口滑落,穿过他多毛的小腿流向脚踝。
夏雪从Ben的脚踝看回到他的脸上,她涨红了脸说道:“我想在死之前试试你说的那种感觉。”
Ben的脚下多了一圈冰凉的水渍。这块水渍浸得他浑身发冷。他把脚往后移了移,身体却倾向了夏雪。他用手撩开挡在夏雪胸口的长发,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她的身体。双胞胎除了脸长得一样之外,身材应该也是一样的吧。短短的时间里他目测了她的胸围、腰围和腿的长度。卑鄙,他突然把眉头皱了起来。他这是在干什么?虽然在他面前赤身裸体的是夏雪,但他眼里却明明看到的是夏雨的身体。他在偷看夏雨!
Ben终于醒悟过来。他慌忙弯下身把躺椅上的一件白色衬衣套在夏雪光溜溜的身体上。
为什么会这样?他刚才在壁炉前说那番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在暗示她么?现在她主动送上门,他竟然不要?夏雪全身松懈下来,任由他摆弄着。Ben把夏雪的手塞进宽大的衣袖里,接着帮她扣上了胸前的那排扣子。
夏雪觉得她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知觉,唯独听觉还在。她仿佛听到很多声音在骂她:不要脸,下贱,丢人啊!她能听出来都是谁在骂她,这些声音里有小蕾的、有陈哥的、有曾帅的,还有夏雨的。他们骂成一团、笑成一团。她有口莫辩。她不是一个随便的人,但明天她可能就要死了。她只是想在死之前体会一下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有错么?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夏雪也知道,即便她有千般理由,甚至拿死来当借口,也逃脱不了她主动送上门的事实。更糟糕的是这个暗示过她的男人竟然把她给拒绝了。
“为什么?我哪里不如她?你说啊!我哪里不如她?”夏雪目露凶光,可她的声音却如猫叫般细小。她是怕住在旁边的夏雨听到了。
Ben没有急着回答她。他弯下腰捡起夏雪的睡衣,递给她,她不接。Ben只好把睡衣绕在她的脖子上。白色衬衫上多了一条粉红的丝质围巾。
接着,他用力握住夏雪的双臂,像个大哥哥般劝道:“夏雪,第一次应该留给一个你爱的也爱你的人,不然你会后悔的。”
后悔?她最后悔的事情是不该到美国来找夏雨。如果不来找夏雨,以后不管她死在中国哪个角落,至少“姐姐”这个在她心里守护了二十年的形象是完整的、是哪怕没法见面却依然可以在精神上相依为命的。现在呢?什么姐姐,她夏雨就是一个该死的美国有钱人!她不仅要诅咒夏雨,而且她要把她的死也都怪罪到夏雨身上。都是夏雨的错。她要死也是被夏雨逼的。就连被这个男人轻视也是因为夏雨。她恨夏雨!
夏雪仰着头,眼神攀向Ben的眼睛:“不,我连死都不怕了,我不怕我会后悔。”
Ben低下头,把他的眼睛和夏雪的眼睛平齐:“既然你死都不怕了,那为什么不敢好好活下去呢?”
Ben不想再多解释了,他走到门边把门打开,接着他走回床边,躺到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夏雪看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走了,她担心她这副“贱”样会被夏雨看到。
夜深了,整个山头静了下来。几只迷了路的野鹿胆怯地在夏雨窗前张望,没一会就都离开了。它们中间有两只鹿的体型稍大一些,其他的鹿看起来比较小。她想它们应该是一家的吧。真团结,就连迷了路都要在一起。而她和夏雪却越走越远。就在这时,夏雨突然听到一阵嘹亮的京剧从夏雪房间里传来。这是小雪在唱歌吗?她想不到夏雪原来还会唱京剧,而且还唱得这么好。
Ben在房间里也听到了夏雪的歌声。他走到窗边往夏雪的房间看过去。月光下,夏雪穿着他的白色衬衣声情并茂地唱着。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大,衬衫的袖子这会儿成了夏雪手里的白色水袖。
夏雪的房间里,她正对着窗台上的一面镜子挥了挥袖子,接着唱道:“鹊桥边,秋满愁,苦相思,为君盼,千年过,情为还,寂寞红豆空对月……”
在一张古香古色的红木床上,夏雪迎来了新的早晨。清晨的阳光、院里的露水、游泳池的围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放的牵牛花……它们都是新鲜的。除了藏在胸膛里的那颗心和心中的怨气,这些还停留在昨天。
餐桌上夏雪的那份牛奶、面包、咖啡……整齐有序地摆放着,她碰都没碰过。夏雨拿着刀叉轻轻地在食物上切着。夏雪盯着对面的夏雨,眼睛里看出几把真刀真枪来。
“你一点也不吃吗?”Ben问夏雪。
夏雪把脖子扭到一边,脸冲着那片紫色的牵牛花。
“那好,我们走吧!”Ben抓起桌上的车钥匙。
要去哪里,没说,夏雪也不问。随便吧,去哪里都一样,反正都是死。大家都得死,无非是早死或晚死而已。人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远处的群山老老实实地趴在Napa山谷上,它们像一群忠实的卫士守护着这片葡萄园。Ben的车穿行在一眼看不到头的葡萄架中间。夏雨和夏雪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个坐在后排。两姐妹都看着窗外,风把她们的头发吹成同一种发型——半张脸被头发遮得严严实实的,另外半张脸还露在阳光下。姐妹俩侧着脸,连侧脸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Ben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此时他很想知道夏雨在想些什么,具体一点说,他很想知道她打算如何帮夏雪实施自杀计划。不过他相信夏雨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要不前几天她也不会打电话给他,让他托人把夏雪的护照找回来了。所以今天他还是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地给她们当向导和摄影师吧。
几个戴着大草帽的墨西哥工人正在葡萄园里采摘早熟的葡萄。突然一个人站到了他们的车前。这个人看起来六十多岁,体形臃肿,胖乎乎的手提着一串葡萄在Ben的车窗前晃了晃。说不清是这串葡萄像他,还是他像葡萄,反正这会儿他们融在了一起,成了一张赞美丰收的油画。
老头冲他们叫道:“哈哈,看看,是谁来看我了啊!”
“Hi,Frank!”Ben在嘴里喊了一声之后便从车里跳下去了,夏雨也跟了下去。车上的夏雪看着他们没完没了地拥抱之后又开始眉飞色舞地寒暄起来。不用细听,她也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无非就是你好吗?我很好。你们呢?我们也很好。你今天看起来真漂亮,衣服好看,帽子好看,耳环好看,领带好看。哪怕身上的衣服穿了一辈子,美国佬也总得找个由头相互赞美一下。要是真从身上找不出任何亮点来,也可以将这份“好”赖到其他方面上,这时候肯定能听到他们说天气很好啊,世界和平啊,感谢上帝啊这些废话。夏雪目光呆滞地把头别到一边。美国佬式的亲热最让人不齿了。到真需要帮忙的时候,这些曾经亲热过的人准不见了。
夏雪在心里痛痛快快地数落着这群美国佬。还没等她宣泄完,那个老头的脸就贴到了她的车窗上。夏雪猛一回头,吓了一跳。她睁圆了双眼看着老头,这回她的潜台词是:老葡萄,你吓死我了!
老头堆起笑脸用英文说道:“你就是夏雪吧,我的姑娘快下车,有好酒等着你呢!”
他是怎么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一定是夏雨告诉她的。除了名字之外,她还说了些什么?不会把她要自杀的事情也告诉他们了吧?夏雪恶狠狠地看向夏雨,夏雨正和一个戴着大草帽的工人围着一棵葡萄树聊着什么。老头拍了拍车门喊道:“夏雪,快下来吧,我太太做的菜快要凉了!”说完他为夏雪把车门打开,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他的脸又笑成了一颗淡紫色的葡萄。
悠扬的爵士乐从餐厅传来。一个穿着暗花裙的白人老太太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着身体,从厨房里把菜端到餐桌上。大伙围着桌子坐了下来,刚坐定,他们又开始你好、我好、菜好、酒好地寒暄起来。虚情假意!夏雪端起红酒杯猛灌了一口酒。
夏雪喝的头几杯酒是老太太亲自给她倒的,后来老太太倒酒的速度已经跟不上夏雪喝酒的速度了,她干脆自己给自己倒起酒来。她一杯接一杯的倒,一口接一口地喝。
“看来有人很喜欢我的酒啊!这是Napa Valley特有的美乐,怎么样,好喝吗?”老头双手支着下巴问道。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夏雪,等着她的回答。音乐也似乎小了下去。
原来老头是在问她。夏雪握着酒杯,看着老头:“这酒也太难喝了。好苦,喝起来就像是……”夏雪顿了顿,接着她小声用中文问夏雨眼药水的英文单词怎么说,夏雨告诉她是“Eyedrops”,夏雪把话接过来:“对,这酒喝起来就像是Eyedrops。”
“Eyedrops”!老头和老太太面面相觑。他用了七年的时间酿出来的酒竟然有眼药水的味道。老头又笑了,这次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真没想到啊,这应该是在我死之前酿出的最后一批酒了,新采摘的那些葡萄我应该等不到它们酿成酒了,真没想到我的客人会不喜欢它们。”说完,他擦了擦不知道是笑出来还是哭出来的泪水,拿起酒杯仔细品了品。
品完之后,他举起手里的杯子说道:“眼药水可以洗眼睛,红酒可以洗涤我们的心灵,来,让我们为眼药水般的红酒干杯。”说完老头又开始自言自语,“怎么会呢?难道是橡木桶没密封好?”看得出,他对这批酒的好坏真的很在意。
老太太瘪了瘪嘴:“不是橡木桶没有密封好,这道工序是我亲自监督的。我想有可能是你的体温影响了酒的味道。”
Ben和夏雨好奇地看着老太太,等着她的答案。
老太太说:“有一回我满屋子找Frank,没找到,葡萄园里也找过了,还是没找到他,我担心他会出事情,于是发动工人一起找,最后在酒窖的一个橡木桶旁把他找到了。他那会儿抱着橡木桶睡着了。”
屋里的笑声盖过了音乐的声音。
老头被自己的笑声呛到了,他一只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按在妻子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亲爱的,我是想在有生之年多陪陪它们,酒躺在橡木桶里面就和人躺在棺材里一样,一样会孤独会寂寞啊!”
老太太把手搭在老头的胳膊上,对他说医生让他少喝点酒,还说让他一定要留住这条老命,陪她庆祝他们的金婚。老头用额头抵住老太太的额头,老两口会心地笑了。Ben和夏雨好像是看懂了这个笑容的含义,他们的笑容在脸上起了变化。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夏雪握着酒杯,心里纳闷了:他们到底是怎么了?一会疯笑一会唉声叹气的!管它呢,他们和她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这群有钱人的悲伤和快乐与她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儿,她扬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老头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走到音箱旁把音响的声音调大,又跑回来邀请在座的人和他一起跳舞。Ben站起身来,接着夏雨也跟了过去。只有夏雪不肯动。因为除了男女之情之外,她还有很多事情从未尝试过,比如喝醉酒。这会儿她只想痛痛快快地醉一次,也算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多体验体验人生吧。
夏雪拿起酒瓶准备给自己再倒一杯,可瓶子里一滴酒都倒不出来了。酒瓶又空了。
老太太拿出一瓶新开的红酒递给她:“亲爱的,我知道你叫夏雪。”
夏雪拿过老太太手里的酒瓶,晕乎乎地点了点头:“除了知道我的名字,你还知道些什么?”
老太太睁大了她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朝夏雪诡异地眨了眨:“我还知道你不想活了。”
故弄玄虚!夏雪冷笑一声。一定是夏雨告诉她的。这有什么值得玩神秘的?她拿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知道就知道吧,这帮有钱人需要找乐子,她免费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给他们当一回小丑,娱乐他们一下,也只当是还债了。
“夏雪,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么?”老太太追问道。
夏雪一扬下巴,用头点了点夏雨的方向。老太太的眼神跟了过去,但很快又从夏雨身上跳回到夏雪的脸上:“亲爱的,你猜错了,Helen什么都没跟我说,她只说你叫夏雪,是她的双胞胎妹妹。”
夏雪用手撑着脑袋,眼神迷离地看着老太太。她心里在说:那你还是自己交待吧。
老太太笑了,她又猜到夏雪想说什么了:“好吧,我告诉你吧,是你右手的纱布告诉我的。很少有人会因为意外而伤到那里,你说我说得对吗?说完她把自己的左手伸向夏雪:“你看,我的这个伤口和你的伤口位置是不是差不多一样呢?”
夏雪垂下眼皮看过去,顿时觉得像是有人在她心口上捶了一拳,使她喘不过气来。老太太手腕上的疤痕把她的手臂和手掌一分为二。她的手掌看上去像是重新缝上去的一样。
夏雪盯着老太太的眼睛,老太太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是在和她说话,但她却猜不出老太太到底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