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她按下了启动键,不一会,显示器的屏幕上出现了她的样子。这是一张花旦的脸,尖尖的下巴微微向上翘起,丰润的嘴唇棱角分明,一双迷离得让人犯晕的桃花眼,再往上看,额头上有一排齐齐的刘海。是的,她现在留着她小时候最不喜欢的齐刘海。这排刘海是两天前她拿剪刀自己剪的。心血来潮就剪了。夏雪看着自己的新发型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哎!人是会变的。”
可光凭一张照片和这几行简单的文字信息怎么找得到呢?夏雪一边把照片导进电脑里一边感叹:亲爱的马老师,当年你为什么只告诉我姐姐去了美国,却不告诉我具体的地址啊!现在我虽然有机会去美国了,有机会去找姐姐了,可是你知道吗,美国有五十个州,三亿多人口,范围这么大,我怎么才能找到啊!
夏雪最后一次见到马老师是在她中专毕业刚刚被分到剧团的时候。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她就想着拿两张戏票给马老师,一来是想请马老师看演出,二来是想以一个和马老师平等的身份问问姐姐的下落。她要让马老师知道她再不是那个哭哭闹闹的小孩了,她和马老师一样能赚钱,能养活自己了,她是个大人了。票送到了福利院,门卫老陈说马老师三年前就不在这里了,她回家带孙子去了。夏雪跟老陈讲了半天的好话,才从他那里要到马老师家里的地址,等夏雪拿着两张戏票寻上门,马老师却不在人世了。
那天也下着雨,马老师家弄堂口摆满了花圈,全身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夏雪看着花圈上写着的名字,扶着墙差点站不住。上午来的时候她在家只喝了一杯水就出门了,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找到这儿来,可没想到马老师却死了。夏雪喘着粗气从一楼爬到三楼,她冲到灵堂里扶着马老师的遗像就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哭嚎:“马老师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啊,说走就走啊,你让我该怎么办啊!……”马老师是夏雪找姐姐的唯一线索,当年姐姐被领走的时候就是马老师签字的,现在她死了,这条线索断掉了,从此以后她也许真的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可怜的姐姐被收养到美国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有没有被虐待?有没有被卖去当妓女?还活着么?想到这里夏雪越哭越伤心。这一哭,立刻引来马老师家人的纷纷侧目。真是个好学生!老师死了,竟然哭得跟死了亲妈一样。当众人还在感慨时,夏雪竟晕了过去。顿时间,灵堂乱作一团。
其实马老师的离世只是夏雪晕倒的一个诱因,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的生活习惯。从那以后夏雪知道自己一不吃东西就会犯低血糖,如果稍做一点运动还会很容易晕过去。她不敢再为了省钱而不吃东西了。
除了这个毛病之外,这半年来她还觉得自己越来越怕人多的地方,怕吵怕被人打搅、不愿意和别人说话,也越来越觉得活着挺没意思的。是啊,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一睁眼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挣钱交房租、吃饭、买护肤品,这也太俗气了。她毕竟是个花旦,在舞台上她是敢爱敢恨的长平公主、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娘娘、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为爱而等待的富家小姐。可现实生活中,她却总要为生计发愁。物价每天都有变化,一天比一天贵,不挣钱怎么办?工资虽然也涨了一点点,可哪里赶得上物价的涨势呢?都说“房奴”过得很苦,和那些人相比,她这种租房子住的人是最没盼头的。“房奴”虽说每个月的收入大部分都还了房贷,可是二三十年后房子就是自己的了,就成房主了。她呢?交一辈子的租,到头来房子还是别人的。也只有在她扮演的角色里她才不会为钱犯愁。小姐身子,摊上一个连丫鬟都不如的命。过去给小姐当丫鬟的那些人哪个享受的不是包吃包住的待遇?到了要结婚的年纪,东家还给准备嫁妆呢,比她省心多了。难怪每次在舞台上谢幕的时候,她都会莫名地惆怅。还有呢?孤独,除了没钱之外她还觉得很孤独。姐姐从她身边离开之后,她成了真正的孤儿。身边连个信得过、可以谈谈心的人都没有。加上她也没钱和别人交际,自然也没什么朋友。可这个世界上像她一样又穷又孤独又觉得活着没意思的人应该很多吧,这样想想,她觉得自己的那些问题应该不是什么病了。要不是最近她吊嗓子的时候经常吊不上去,她是不肯去看病的。
医院是夏雪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当年她父母就是在这个鬼地方咽气的。但没有办法,再不去,她就真快唱不了戏了。唱不了戏,哪来的钱供平时的开销、哪有机会去找姐姐呢?
夏雪去的是市第四人民医院,去过的人都知道这家医院不仅交通不方便,从市区到那坐公交车起码要一个半小时,而且环境差、服务差,但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她的医保卡只能在那里用。
一到医院,夏雪就感觉自己不像是个病人反倒是像个罪人。
“挂哪一科?”咨询台的小护士板着脸问夏雪。
“哪一科?请问都有哪些科?”夏雪怯怯地问护士。她也不知道该挂哪一科,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来医院看病。
小护士挑起下巴,把眼睛往上翻,厉声道:“自己看!”
夏雪吓得把脖子往后一缩,脑子也迷糊起来,她觉得眼前看到的不是护士而是宫闱之内的妃嫔,因为在她了解的戏剧角色中只有那些争宠的妃嫔们才会像这个护士一样有着如此盲目的怨恨。短短几秒钟,她以为自己有可能是穿越了。回过神来,她顺着护士怨到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过去,原来这家医院的分类可够细的了:内科、外科、骨科、肿瘤科、妇科……这么多科啊!夏雪摸了摸嗓子,挂了个耳鼻喉科。
给她看病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看年纪应该刚大学毕业不久。这回没等医生问话,她一股脑地把自己的症状都说给医生听了。她怕医生和那位小护士一样没有耐心,为了节省医生的时间,她决定还是自己先交待病情吧。
“医生,我最近总是怕吵,看到人多的地方心就慌,晚上经常失眠,以前吊嗓子不管吊多高,都能很轻松地上去,现在上不去了。”
“嗓子疼吗?”
“不疼,就是吊不上去,身体会发抖,心跳得很厉害。”
“嗓子不疼的话,我建议你去楼下的精神科看看吧。”
“医生,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只是有时候高音上不去而已,怎么可能是精神病呢?”夏雪用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年轻的医生。
他怎么会搞错呢,他要是会搞错还能坐在这里给人看病么?医生握着夏雪的病历本,把脸朝向门外做了一个极不耐烦的表情。算了,每天遇到这样的病人还少么?他哪里有功夫和像她这种又不信任医生又缺乏医学常识的人多解释。医生不服输地白了她一眼,把病历本递给她,没等夏雪再做反应他就已经开始叫下一个病人了。夏雪委屈地看了看年轻的医生,从他手里拿回了病历本,将信将疑地离开了。
下楼后她先看到的是性病传染科,之后才看到了精神科,精神科就在性病传染科的隔壁。关于性方面的知识她是比前几年懂得多了一些:对于接吻是不会怀孕的,婴儿是从阴道而不是从肛门出来的这些常识性的问题不会像以前那样懵懂不清了。但落实到两性方面的真正接触,她就无任何经验可谈了。今年她已经二十七岁,除了和演对手戏的演员有过假牵手、隔着一层空气的那种拥抱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她连接吻都没尝试过。她不知性病是个什么样的病,只知道反正就是脏到难以启齿的传染病,也只有生活不检点的人才会得那种病。想到这个病如此不堪,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在楼道里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闭着气跑到精神病科。
听她交待完所有的病情之后,精神科的医生拿出一份测试题给她做。看过夏雪做的测试题,医生告诉她,她得了抑郁症。不过他让夏雪不要太担心,他说这个病很普遍,现在十个人里就有两个人有抑郁症。他还向她列举了世界上得过抑郁症的名人:梵·高、张国荣、阮玲玉、扮演憨豆先生的那位着名的喜剧演员,他说这些人都是抑郁症患者。最后他给她开了一种叫“百忧解”的药,并特地强调这药有自杀的副作用。
夏雪拿起电脑旁边的“百忧解”,脑子里想起那个嘴里滔滔不绝的医生。他提到的那四个得了抑郁症的名人,死于自杀的就有三个。这药的副作用还真不小。解脱之后是会去往极乐的彼岸还是死亡?想到这里,夏雪觉得迎面吹来的风都是苦的,苦得让人想掉眼泪。
雨停了,寻人启事也弄好了。阳光包裹着窗前的柳树,枝上的柳絮蠢蠢欲动。她关上电脑,起身去关窗户。不然等太阳烤干了柳树上的水分,家里又会飞满柳絮了。关好窗户,她拿起放在阳台上的虫盒,拴在布包上向外走去。
夏雨听到“砰”的一声,从厨房里传来声响。她把思绪从地上的那几片残落的梧桐树叶上收了回来,裹紧了浴巾向厨房走去。路过红酒室时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半了,这通常是Lucy过来做晚饭的时间。
厨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的灯光孤零零地映在淡紫色的墙上,这束光在偌大的厨房里像极了一束期盼温暖的求助信号,黑暗中它虚弱而卑微地沉吟着。厨房中间的餐桌上摆放着一盘刚做好的西班牙海鲜饭、两个空酒杯和一瓶白葡萄酒,除此之外,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看不到任何人。”Lucy!”夏雨叫了一声,无人应答。于是夏雨把靠在门口的身体向里挪了挪,好让目光能探得更深一点。
“Lucy!是你吗?”夏雨放大了音量。
“Helen,是我,对不起,我摔破了你的盘子!”一个男人在洗碗机旁直起了身体。
“怎么是你?Lucy呢?她今天没有来吗?”夏雨舒了一口气,看着他。
“Lucy?她说她给你打电话,但你的手机关机了。她只好打给我了,让我转告你,她要请两个星期的假,好回西班牙处理一下她的房屋贷款的事情。她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穿着麻布白衬衣的男人走到餐桌边坐了下来,坐在那盏壁灯前面。他拿起桌上的白葡萄酒倒在已经摆好的空酒杯里,酒浆温柔地从杯底舔到杯身,墙上那束幽暗而昏黄的灯光此刻也正追着琥珀色的酒浆兴奋地流入酒杯中,仿佛刚才它那颗期盼温暖的心已经得到了满足。倒好酒,他看向夏雨,眼神似乎在对她说饭快凉了,还不过来坐?夏雨看懂了这个眼神,走到餐桌前乖乖地坐下来。
坐在夏雨对面的这个男人叫Ben,全名叫Benjamin Lee,他父亲是北京人,母亲是韩国人和意大利人的混血。上一辈,意大利人的基因强过了韩国基因,所以他母亲看起来完全像是个白种女人,到了他这一代,中国人基因占了上风,见过他的人都以为他是中国人。除了五官像中国人之外,他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偶尔还能用京片子和讲普通话的朋友们耍耍贫嘴,泡泡中国妞。
夏雨一边把海鲜饭分别舀到他们面前的盘子中一边回他:“前几天听她说过她在巴塞罗那刚交订金的那套房子,因为房地产公司破产了,银行方面催她回去办理手续,哎,希望她能尽量减少一些损失吧。”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只要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好。”
Ben把这话说完之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夏雨看看Ben,见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了。两个人看着面前的海鲜饭,陷入各自的思绪中。
这半年是夏雨人生中波动最大的时期。先是她的养父母在非洲度假时,乘船遇上风浪,两人双双遇难;再接下来养父母的侄儿又出来争遗产。律师那边刚刚把遗产风波给平息下来,她又被查出来有绝症。
“你今天去马里布了?”Ben打破了沉默。
Ben和夏雨是在医院里认识的。自从他们认识之后,除了镜子中的夏雪和女佣Lucy之外,他是夏雨生活中见得最多、跟她走得最近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夏雨追问道。
“哦,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你的车停在那里。”Ben用勺舀了一口海鲜饭送到嘴巴里,故意把眼睛看向一边。
“是啊,我去那看了一会夕阳,夕阳好美,好美!”夏雨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
“嗯,嗯,夕阳是很美,是很美!”说完后,Ben抿住嘴巴,点头,点头,用力地点头。
Ben说这句话的语气和态度并不是为了讨好夏雨而刻意表演出来的。马里布今天下午的夕阳有多美他是亲眼看到的。事实上,他不仅看到了夕阳,还在医院里看到了夏雨和Nick医生。
六个多小时前,夏雨去Nick医生那里的时候Ben也在,他就在医院走廊旁边的茶水间里和人闲聊,无意间他看到在走廊里并排坐着的夏雨和Nick医生。老医生把化验单交给年轻的病人之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不停地擦烟斗,不管病人怎么追问他,他一直是低着头,就是不看她。年轻病人走后,老医生用手捂住了眼睛,把头靠在了长椅上。这样的场面,谁都能猜出大事不妙。
夏雨走后,Ben坐到了Nick医生旁边,陪着他愣了好一会神,回过神来之后,Ben坐不住了。他是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这半年,她经历的打击太多了,任何一个人突然间要面对如此多的意外,都难免会做出些过激的行为。他匆匆和Nick医生道别,开着车一路跟在夏雨的车后面,保持着不被发现的距离。
是的,他全都看见了。他看见夏雨的车在路上开得飞快,看见她把车停在马里布,看见她在岸边把化验单撕碎,看见她一步一步地往海里走去……一个巨浪打过来时,他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跳下车,疯了似的向海水里狂奔过去,跑到一半,他看到夏雨的头露出了海面,他松了一口气,跑回到自己的车里,眼睛一直注视着夏雨的方向,直到看到夏雨向停车场走过来,他才放心地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去中国找你的妹妹?”Ben问。夏雨的妹妹是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今天他过来,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劝她尽快把她的妹妹找回来。
“没有,这么多年都没有去找过她了,现在要是突然去找她,我怕……我还没有想好!”
“Helen,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只有她能救你!”Ben急了。
“你说什么?”夏雨用询问的眼神看着Ben。他不会都知道了吧?可是,虽然他是Nick医生的合伙人,但病人的病情属于个人隐私,医生是绝对不可以在未经病人的许可之前告诉给其他人的。但听他刚才说话的语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夏雨侧着头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哦,我的意思是你见到你的妹妹心情会好起来,这样你的病也会好得快一些,不是吗?”Ben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马上解释道。
“Ben,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真的还没有想好!”夏雨把手轻轻地搭在Ben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