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实证主义相反,历史主义把历史认识的过程,视作为主体对客体的不断体验和理解的过程。在历史主义的影响之下,中国近代的史学家们着重从认识方式、认识途径和认识过程的角度,对历史认识的特殊性加以认真的探讨。从狄尔泰的直觉与体验的命题出发,梁启超认为,历史学家对历史的认识,“什有九从直觉得来”。何炳松认为,历史研究之所以不同于自然科学的研究,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自然科学之定律,纯自观察与实验而来”,而历史所研究的事迹,都是已经过去了的,没有办法可以实验,“史家才学虽极高博,终无力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使之重演已往之大事,则断然也”。在他看来,历史研究的过程,就是通过史料以求得历史真相的过程,但史料“乃前人思想行为之陈迹”,而非历史的本身。由于史料“为数有限,时间之剥削无穷,有减无增,日就残缺”,更由于史料的记录者往往“以一己之经验为型。或以己度人,或以今例古”,所以导致史料与史实之间往往存在很大的差距。在这种情况之下,“史家所见,皆非本真,盖仅心云(灵)上之一种印象而已”。据此,他得出结论,“故史之为学,纯属主观,殆无疑义”,“历史非观察之学,乃推理之学。吾人之历史知识,亦非直接之智识,乃间接之智识”。深受新黑格尔主义影响的朱谦之,则从另外一个角度,论述了历史认识过程中主观参与的正当性和必要性。他说:“普通以为过去的事实为历史的事实,却不知历史事实须经过今我思想的活动,即将过去涌现于现在当中,而后才有历史的意义。”在他看来,在时间上已经成为过去的历史事实,“好比一张一张的像片,都是静止的,那末一百张像片连串起来,仍只是静止的、堆积的东西,这怎好拿来说明活动的进化的历史呢”?只有调动史家的主观能动性,将过去和现在打成一片,“他的活动境界才一言难尽,一瞬间一瞬间都通彻无间,而历史的真相也显现出来了”。正是在这一认识的基础上,一大批史学家们开始对实证派“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观点进行反驳。朱谦之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七七抗战以前的史学界,无疑乎均受兰克和瑟诺博斯等考据学派的影响,所以竟有人主张‘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与实证主义者标榜客观、排斥历史认识过程中的一切假设和推理相反,他们主张史家在认识过程中要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通过理解、体验、移情和同情等诸多手段,深入到历史的纵深之处,以求得历史的真相。例如陈寅恪,虽然也被人称之为史料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是,与胡适和傅斯年等人一味强调材料相比,陈氏则十分注重史家在历史研究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在《冯友兰中国古代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一文中,陈氏说道:“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与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这里所说的“了解之同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等等,就是狄尔泰所说的体验与理解。陈氏不仅是这样说的,而且在自己的治史实践中也是这样做的。其《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二书中的许多真知灼见,都是他“神游冥想”而求得“真了解”的结果。再如钱穆,早年也是以史料考证而知名于时,但是,在历史主义的影响下,他很快便意识到实证主义的内在局限性。他说:“历史乃人事之记载,故史学亦为一种人事之研究。惟历史所载人事,虽若限于过去,而按实殊不然。人事必有持续性,有持续数年之久者,亦有持续变动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以上者。”历史作为“人事之记载”,不仅具有延续性,而且还具有当下性。他说:“人事之现在性,绝非如普通所想,过去者已过去,未来者尚未来,而现在则在那刹那之间刻刻转移、刻刻消失。……事理上之现在必有宽度,其事愈大,持续性愈久,变动性愈多,其现在之宽度亦愈广。”换句话说,“历史上之过去非过去而依然现在”,历史事实上就是一个上含过去、下包未来的“大现在”,是一个由过去与未来共同铸成的“有宽度之现在”。历史的这种延续性和当代性,决定了历史认识的过程就绝不仅仅是一种材料的搜集与整理的过程,还应该是一个认识主体(史家)对材料的选择、理解和加工的过程。据此,钱氏认为,历史材料与历史知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问题,历史材料可以变为历史知识,但毕竟不等于历史知识,“古代所留之史料,非经一番解释,即不得成为吾人之知识”,而史家“据同一之史料而成绝不之解说者”,正是由于史家在历史认识的过程中透露了自己的主观意识所致。因此,他断言,“不要认为学问总是客观的,其中也有做学问人之主观存在”,历史研究也“不单是(堆积)一堆材料”,“该从材料搜集上更深进到见解眼光方面”,只有经过有“见解眼光”的加工和解释之后,死的材料才能变成活的知识。其三,历史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发展过程,研究历史就应该以总体的历史进程为线索,历史学的最高任务就是通过对历史与文化渊源流变的系统梳理,揭示历史进程中的种种内在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