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为了一个女人才情愿频繁到父皇宫里的心情,是他的哥哥李泰无法理解的。李泰从不看重女人,更不看重与女人之间的情感。在他看来,真正使男人动心的,不应是女人,而只能是权力。利欲的熏心,使李泰根本就看不清自己的这个弟弟确实对政治毫无兴趣,电决无意同他争抢皇位,因此李治并不会危害他。可惜李泰已看不清这些。他是怀着一种极其阴暗的心理,认定父皇的任何儿子,无论嫡庶,只要他是父皇的儿子就都可能在争夺王位继承权的斗争中成为他的敌人。所以他对谁也不能放过,更不能掉以轻心。他对任何人都处在一种高度的戒备状态中。他必得戒备。但长孙无忌舅父突然的背叛,还是使他在毫无戒备中措手不及。他甚至来不及防范,更来不及行动,就让李治顺顺当当地站在了和他同样的起点上;而他为了站在这样的起点上所花费的心血与努力,是李治根本无法比的。于是李泰忧心忡忡,焦躁不安。难道他的前程竟要断送在一贯赏识他才华和谋略的亲舅父的手中?这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所以他更加深知,对付这个老东西决不像对付哥哥承乾那么容易。关键是,父皇也被牵扯了进来,而且他总是特别尊重舅父的意见,这一次父皇一旦也依从了舅父……李泰真正感到了危机。这是关乎他生死存亡的。他坚信,他倘若当不成太子,就只能是做阶下囚。这样,未来便不仅仅是他多年来为之奋斗的努力付之流水,连他的性命也与之攸关了。李泰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即刻起身,火速前往父皇的寝宫,他一定要在父皇决断之前,粉碎掉长孙无忌的阴谋,并将那个前来抢班夺权的李治,扼死在他可怜的梦想中。
深秋的太极宫内显得萧条肃杀。甘露殿外的庭院里满是枯黄的落叶。那叶子随风飘舞,卷起凄冷的旋涡。绿的草早已衰败,摇拽着死亡浪波。李泰走着。他肥胖的身躯将脚下的枯叶一片片踩碎,发出沙哑的悲鸣。秋的宁静消褪,黄昏正悄悄降临。
推开甘露殿的院门,李泰想不到迎面遇到的,竟是正要离开的那个晋王李治。这一次李泰不再怀疑,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位貌似懦弱的弟弟正在向他进攻。
他们彼此骤然停住,相互凝视着。
他们也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们没有讲话。
李治先转移了视线,他说:“哥哥我要走了。”
“你看上去很兴奋。”李泰冷酷地对李治说。
“是吗?也许。是的,是有些事使我很兴奋,但决不是你想的那种。”
“是吗?不过就我所知,被废的大哥一向很关照你,他的东宫谋反,你难道一点也不知道吗?”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会参与大哥谋反的事呢?”
“没参加就好。你难道不了解父皇吗?他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他。特别是他亲生的儿子。”
李治面对李泰冷酷的目光,脸色苍白。他无法接受这凭空的捏造,而且是如此险恶的捏造,他的眼眶里顿时浸满了泪水。
而李泰则幸灾乐祸地说:“一旦被人告发,你就是在父皇面前哭也没用。所以我奉劝你,小小年纪还是小心从事为宜,野心不要太大了。”
李泰说完便扬长而去,把已经吓得周身颤抖的李治扔在暮色渐深的宫门口。
李泰来到李世民的面前。他急切地问着:“父皇,为什么治会来这里?”
“治为什么不能来,你不是也常常来这里吗,你们都是朕的儿子。”
“但是,父皇您当真会听任舅父的安排吗?您知道,治他严格说来,还是个孩子,而且,他天性懦弱……”
“朕当然知道天子需要坚强的身心和精神的力量,治儿尽管自幼好学,修养深厚,但他毕竟还是不够成熟……”
“那父皇不会轻易采纳他人的意见啦?”
“泰儿你不要太性急。你知道朕一直是很看重你的,也很了解你。承乾无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治儿却是一个仁义忠孝、心地善良的人。朕不想让他也搅进这场争斗中。他确实还是个孩子。朕不许任何人伤害他。谁要是伤害了晋王,朕是死也不会原谅他的,泰儿你能懂朕的意思吗?你要记住,你们三个是亲兄弟!”
“父皇我懂。”李泰骤然跪在李世民的面前,他肥胖的身躯发出沉重的响声。他说:“父皇的意思我懂了。父皇若立我为太子,有朝一日,我会倾尽心血治邦治国,决不会辱没了父亲创下的大唐功业。而如若有一天我老了,我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唯一的儿子,把这大唐的王位让给晋王。请父亲放心并相信我。”
“你说什么?杀了你儿子?还要杀?”
“……”
李世民和李泰的脸色顿时都变得铁青。
武兆侍立在一旁,将这一幕幕血腥的场景看得清清楚楚。
那晚李泰尴尬地离开甘露殿后,李世民的情绪—直很坏。他告诉宦官,今晚要一个人睡。但夜已很深,他却依然独自坐在椅子上,像被什么击了似的,颓唐沮丧,全失了往日的精神。他好像骤然变得衰老臃肿,目光中透露着绝望。他不能预测自己百年之后,大唐的江山是否能保住。而他最感失望的,是他一向宠爱信任的李泰,竟也图穷匕首见,不顾亲情地将刀架在自己的亲兄弟甚至亲儿子的脖子上,这使他本来就很苍老脆弱的心一下子又失去了平衡。
值晚班的侍女们还没有从大殿上退下。她们都无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随时听候皇上的吩咐。而李世民却像没看见她们。他的目光呆滞。他觉得心里很疼。他知道无论最后失败的那个儿子是准,他都是不会安心的。
武兆一次次向灯里添油。
后来武兆走到李世民的身边,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皇上,太晚了,去安歇吧。明早还要上朝。
李世民竟顺从地站起来并顺从地被武兆扶助着向大殿后面的寝室走去。他的脚步零乱,很近的路却走了很久。
寂静的寝室亮着昏黄温暖的烛光。武兆走进去时一阵惊悸。她觉得这里依旧,同她几年前进来时一样。那唯一的一次。那印象太深了,但却是不堪回首的印象。
武兆安排李世民躺在床上,并为他脱去龙袍。而这个一向勇武的男人竟像个孩子似的,任凭着武兆的摆布,他似乎并不知道他在做着什么。
然后他突然命令武兆去拿酒。他不容劝说,他说他此刻就是要喝酒。然后,他便疯狂地守着酒罐一碗一碗地喝。他喝得昏天黑地,最后,他让所有侍候的人全都退下,他说,“你”,他指着武兆,“你留下来。”
武兆很惶恐。她不知她单独同皇上呆在一起会发生些什么。她战战兢兢地站在醉熏熏的皇上身边。良久,那个男人竟突然哭了起来。他抓住武兆的手,将那手按在他痛苦的胸膛上。他说:“联这里疼啊。为什么朕的儿子们都来同朕做对?为什么他们彼此之间那么仇恨?为什么他们恨不能你杀了我,我杀了你?这皇室的兴旺难道就只能靠鲜血么?”
武兆有点漠然地站在李世民的身边。这是在漫长的很多年之后,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着皇上,感受着这个绝望中的男人。她任凭李世民把头靠在她温暖的胸膛上,她挨近着他,身体中便自然地生出了某种欲望和需求。她的身体甚至变得酥软,她想在这个夜晚这一刻这个亲近的瞬间能得到那个她崇拜爱慕的男人。但是,她听着那个男人苦闷的呓语,闻着他鼻息传出的阵阵酒气。她知道这个男人并不清醒。而几年前将东宫血洗之后,她胸前的这个男人也不是清醒的。所以,她付出了代价。那些暗无天日的挣扎的岁月。她不想再为这种不清醒的欲望付出代价了。所以她冷漠。她只是觉得胸前这个苍老、伤痛的男人已变得非常脆弱,但她心里已没有昔日的同情。她只是有些可怜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可怜他作为父亲的满心悲伤。
李世民更紧地搂住了武兆。他用双臂搂紧着武兆纤细的腰肢,把他的头更深地埋进武兆的胸膛里。他的肩背不停地抽搐着。武兆感觉到了。她还感觉到她衣服的前襟被热乎乎的泪水洇湿了。武兆知道,此刻的李世民确实很苦痛。于是她在那一刻突然很想安慰他。她想用她的手去抚摸皇上花白的头发。她想尽她所能地给他—点女人的温情。她知道他此时此刻需要温情电需要抚慰。她已经抬起了手臂,她颤抖冰凉的手指几乎已经触到他的头发了。但是,她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她把她悬在空中的手收了回来。她没有那样做。她知道此刻她的心并不需要他。所以她不给他温情。也决不用自己的身体去安慰他。她想到的是在她被打进冷宫的时候,又有谁给过她安慰和温情呢?
武兆也许是个报复心很重的女人。但是她所追求的也许是对女人的某种尊重,或者还有人的平等和自由。于是武兆我行我索。她不再有恻隐之心。她就任凭着那个皇上把柔软的她揽在胸前,任凭皇上不停地哭泣。她甚至能够听到李世民心脏的跳动声,她任凭那个男人呼喊着朕难受,朕难受啊。她任凭他在酒精的折磨与麻醉中挣扎,任凭紧贴在她胸前那个身体痛苦地扭动着。
武兆被摇撼着。但是她却无动于衷。像一尊冰冷而美艳的石头雕像。她的脸上冷漠极了,甚至还有一丝狠毒的得意。她就那样保持着永恒的姿态始终站在李世民的身边。他们紧紧贴靠着。
后来寝室的灯熄灭了。四壁是黑暗。
再后来天空开始明亮,微弱的光照进黑暗。武兆低下头,她看见这个君王在她的怀里睡着了。他依然紧紧地搂着她,依然有不散的酒气。
武兆知道,李世民已经做出了决断。这个最终的决断无论对错,它都是历史的。而这个历史,也在越来越近地接近着武兆。
武兆没猜错。就在这个夜晚之后,李世民果然下定了决心。他毅然决定立无能无为的晋王李治为太子,日后接替他的皇位。尽管这样的决定使他非常痛苦,但他唯有这一种选择。他必得舍弃李泰。只有舍弃李泰才能君臣和睦天下平安。他知道,在舍弃了李泰之后,他和长孙无忌、褚遂良那些开国元勋们便会更加需要李治。需要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需要一个顺从听话的后辈。而李治就是这样一个木偶这样一个后辈。在这个皇权过渡的时期里,难道还能有比李治更合适的人选吗?
魏王泰太有他的智谋和主张了。他决不可能成为任他人摆弄的那个木偶所以他的舅父不喜欢他乃至于诬陷他。这本是李世民看得很清楚的,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被限在了一个界定之中,而哪一边都是他的骨肉他的儿子他的亲人他的精血,他在那残酷的界定之中动转不能。
在这个历史性的决断之后,最受打击的,自然是魏王李泰。他立刻意识到,他数年来孜孜以求、苦心追索的理想已经被毁于一旦,付之东流,而等待着他的只有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眼看就要到手的成功,就这样被那些混蛋的老臣们毁灭。不单单是舅父,现在连昏聩的父皇也抛弃了他。他从此会成为哥哥承乾那样的阶下囚,他甚至会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被父皇赐死,或者,被流放到一片连野兽都很难存活的瘴湿之地,甚至会在流放的途中被朝廷派来的刺客勒死,并暴尸乡野,被野狗残食。他对朝廷的这些伎俩实在是太了解了。但他想不到他竟也要陷在这样的结局中。李泰一想到这些就毛骨悚然。他知道这就是未来等待着他的命运,他已必死无疑。他因此而感到恐惧感到绝望,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他为此而疯狂,在他的魏王府里大声地吼叫着,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他说我不要死,我要做皇帝!
当他稍稍恢复了理智,他突然意识到与其困在魏王府中坐以待毙,还不如去反抗去进攻,总之是一个死!他要去见父皇。他要向父皇问个究竟。他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问问这个皇上,他作为一国之主,过去曾说起要立他魏王做太子的许诺还算不算数。如果连一个君王都可以这样出尔反尔将王位的事当儿戏的话,那么他这个一直被父亲假惺惺宠爱的儿子还有什么必要相信父亲、尊重父亲并忠实于父亲呢?李泰从不欣赏那样的愚忠,也决不会做那种愚忠的牺牲品。早知是这样翻手云覆手雨的父亲,李泰当初也可以像太子承乾、齐王李枯那样,起兵讨伐,将那个可怜的昏君赶下宝座。他太疏忽也太相信和热爱父皇了。他为自己酿成了大祸。他在绝望中扼腕叹息,后悔不迭。
他居然被蒙蔽在父皇的骗局中,这是李泰最最不能接受的。于是,几近歇斯底里的李泰顾不上思考,便带上百余骑全副武装的人马,疯狂直逼太极宫。他在城西的永安门外高声讨伐着叫骂着,并击鼓鸣锣,兴师问罪。他要朝官们打开城门让他进去。他说他死活要见到皇上,他要当面向皇上问个明白。否则,他死也不能瞑目。
一向以诡计多端、深谋远虑著称的李泰,竟然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电失了章法,乱了阵脚。尽管多种史书上对魏王阴谋篡权一事极尽针砭之辞,但现在看来,魏王依然是性情中人,而他的这种隐藏得很深的天性,是唯有在危机的时刻才会显露出来的。李泰确实疯了。他绝望的悲鸣和哀叫在那个早晨一直回响在太极宫的上空。这样看来,他过去玩的其实都是些小聪明和小计谋。他根本就不具备真正政治家的眼光和谋略。他也没有真刀实枪地去干过。他更多地是不露声色地阴险地等待。他以为他以这种不露痕迹的小权术就能将政权得到。其实他本应知道,皇位是唯有通过血腥的杀戮才可以获得的。历史上那么多前人的血,他为什么就看不到呢?后来有人说,如果魏王泰此刻不是带着兵马来太极宫声讨父亲,而是直捣李治的晋王府,以谋反的罪名拿下他的首级井献给朝庭,也许他就不会输得这么惨。但李泰已顾不上想到这些。他只是一味地在永安门外大喊大叫,将矛头对准李世民。结果,城门一开,禁卫军便即刻缴了李泰一行人马的械,而魏王李泰也被捆绑起来,当即被押解到太极宫内苑的将作监囚禁起来,等候发落。
在押解的途中,李泰的叫骂声依然不断。
天空的太阳变得惨白。
而坐在大殿上的唐皇李世民的脸也变得惨白。
有朝臣说看见他流泪了。
也有朝臣说他双目射出的,都是残酷的光芒。
还有朝臣说,他满脸的麻木。
无论李世民的神情怎样,魏王泰都结束了,结束了他曾经大有希望的政治生涯。他从此被幽禁在均州,连父皇的葬礼都未能获准参加。
鹬蚌相争,总是渔翁得利。
贞观十七年四月三日,李世民驾临则天门,亲自向天下宣布立晋王李治为皇太子,并特赦天下罪犯,赏赐民众大埔一天。从此,彻底结束了兄弟们之间血腥的争斗与伤残。皇权再不会失落。
这一切武兆依然是默默地看在眼中。她眼看着这个骄横恃宠又自作聪明的李泰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她从此明白了这就是宫庭流血的斗争。而宫庭的斗争没有不流血的。李泰的悲剧并没有博得武兆的同情。因李泰实在是个不让人喜欢的人,尤其是不让女人喜欢。武兆讨厌这种既野心勃勃又工于算计的男人。她觉得李泰终其一生的最闪光处,便是在永安门外击鼓叫骂了。他这样大骂着出了自己心里的怨气,便是死也死得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