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独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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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酡·意(3)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听说他很爱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有几个联大同学住在金鸡巷,陈蕴珍、王树藏、刘北汜、施载宣(箫荻)。楼上有一间小客厅。沈先生有时拉一个熟人去给少数爱好文学、写写东西的同学讲一点什么。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讲的题目是《小说和哲学》。题目是沈先生给他出的。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

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有人问:那么《红楼梦》呢?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他讲着讲着,忽然停下来:“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他把右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甚为得意。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的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载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着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猴王的罗曼史

游索溪峪,陪同我的老万说,有一处山坳里养着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会唱猴歌,通猴语,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我说:有!

看猴的五十多岁了,独臂,他说他家五代都在山里捉猴子。他说猴有猴群,“人”数不等,二三十只到近百只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来的。每年都要打一次。哪一只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败了(母猴不参加),它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两边。

除了大王,还有二王、三王。

这里的这群猴原来是山里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里没吃的,猴群跑到这里来,他撒一点苞谷喂喂它们,这群猴就在这里定居了。

猴群里所有的母猴名义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个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后。别的母猴和其他公猴“做爱”,猴王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绝对不许乱搞。这群猴的猴后和别的公猴乱搞,被原先的猴王发现,它就把猴后痛打一顿,逐到山里去了。这猴后到山里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结了婚,还生了个猴太子。后来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后回来看了看,就把它的第二个丈夫迎了来,招婿上门,当了这群猴的猴王。

谁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来。它比别的猴子要魁伟得多,毛色金黄发亮。脸型也有点特别,下腭不尖而方。双目炯炯,样子很威严,的确有点帝王气象。跟它贴身坐着的,想必即是猴后,也很像一位命妇。

猴王是有权的。两只猴子吵起来,甚至扭打起来,它会出面仲裁,大声呵斥,或予痛责。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尊贵。小猴子手里的食物它照样抢过来吃。

我们问这位独臂老汉:“你是通猴语么?”他说猴子有语言,有五十几个“字”,即能发出五十几种声音,每一种声音表示一定的意思。

有几个外地来的青年工人和猴子玩了半天,喂猴吃东西,还和猴子一起照了很多相。他们站起身来要走了,猴王猴后并肩坐在铁笼里吭吭地叫了几声,神情似颇庄重。我问看猴人:“它们说什么?”他说:“你们走了,再见!”这几个青年走上山坡,将要拐弯,猴王猴后又吭吭了几声。我问看猴老汉:“这是什么意思?”他说:“它们说:慢走。”

我不大相信。可是等我和老万向看猴老汉告辞的时候,猴王猴后又复并肩而坐,吭吭几声;等我们走上山坡,它们又是同样地吭吭叫了几声。我不得不相信这位朴朴实实的独臂看猴老汉所说的一切。

我向老汉建议:应当把猴语的五十几个单音字录下来,由他加以解释,留一份资料。他说管理处的小张已经录了。

老万告诉我:这老汉会唱猴歌。他一唱猴歌,山里的猴子就会奔来。我问他:“你会唱猴歌吗?”他说:“猴歌啊?……”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多此一举

信封上印画

我每次到文具店,问:“有没有纯白的信封?”售货员摇摇头。

“为什么要在信封上印画?”售货员白了我一眼,她大概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

中国的信封有三大缺点。一是纸质太坏,不结实。二是尺寸太小,只有一张明信片那样大,多写了几张纸,折起来,塞进去,一不小心,就会胀破。三是左下角都印了画:任率英的仕女,曹克英的猫,徐悲鸿的马……信封是装信的,有地方写下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地址、邮政编码,清清楚楚,就很好,为什么要印画呢?也许有些小姑娘喜欢,她们买信封时还会挑来挑去,挑几个最好看的。但是多数寄信的人在封信前后不会从容欣赏这些画。收信人接到信也都刺啦一声把信封扯破,不会对信封上的画爱惜珍藏。为了照顾小姑娘们的审美趣味,在少量信封上印一点画也可以,但是所有信封一概印画,实是一种浪费。而且说实在的,印画的信封,小气得很。

上海最近出了一种白信封,纸质比较坚实,大小也合适:8寸×3寸。国际通用的信封,大都是这样的规格。我希望北京的印封厂也能出这样的信封。信封的封口处最好能刷一层胶,沾水即可粘住。

附带说一句,邮票背面也应该刷胶。现在是邮局大都设一张人造石面的桌,置胶水一器,由寄信人用小刷自己去涂,这张桌面于是淋漓尽致,一塌糊涂。

工艺菜

很多人反对工艺菜,有人写了文章。但是你反对你的,特级厨师照样做,酒席上照样上,杂志里照样登上彩色照片,电视上还详详细细介绍工艺菜的全部制作过程,似乎这是中国值得骄傲的文化。

菜是吃的,不是看的。菜重色、香、味,当然也要适当地考虑形。苏州的红方,要把五花硬肋切成正方形。镇江的肴蹄要切成同样大小的厚片。广州的白斩鸡要把鸡脯鸡腿鸡翅在盘里安排妥帖。南方的拌荠菜上桌时堆成塔形。菜不能没个形,这样做,是为了引起人的食欲,见到这样的形,立刻就想到熟悉的、预期的滋味。

把煮得七八成熟的瘦猪肉片、鸡片、鸡蛋皮、胡萝卜、紫菜头、樱桃、黄瓜皮,在大白磁盘里拼出一条龙、一只凤,有什么意思?既不好看,也不好吃,只能叫人倒胃口。

工艺菜不是烹调艺术的正路,而是邪门歪道。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日

苏三、宋士杰和穆桂英

洪洞县的出名,是因为有了京剧《玉堂春》。“苏三离了洪洞县”,凡有井水处都有人会唱,至少听过。我到山西,曾特为到洪洞县去弯了一趟,去看苏三遗迹。

一位本地研究苏三传说的专家陪着我们参观。进了县政府的大堂,这位专家告诉我们:苏三就是在这里受审的。他还指了一块方砖,说:她就跪在这块砖上回话的。他说苏三的案卷原来还保存在县里,后来叫一个国民党军官拿走了。

我们参观了苏三监狱。这是一座很小的监狱。监门只有普通人家的独扇门那样大。门头上画着一个老虎脑袋,这就是所谓“狴犴”

了。进门,外边是男监。往里走,过一个窄胡同,是女监。女监是一个小院子,除了开门的一边,三间都有监号。专家指指靠北朝南的一个号子,说苏三就是关在这里的。院子当中有一口井,不大,青石井栏。据说苏三就是从这口井里汲水洗头洗脸洗衣裳的。井栏的内圈已经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沟槽。没有几百年的工夫,是磨不出这样的沟的。这座监狱据说明朝就有,这是全国保存下来少数明代监狱里的一个,这是有记载可查的。如果有一个苏三,苏三曾蹲过洪洞县的监狱,那么便只能是在这里。苏三从这口井里汲水,这想象很美,同时不能不引起人的同情。

我们还去参观赵监生买砒霜的药铺。当年盛砒霜的药罐还在,白地青花,陈放在柜台的一头,下面垫了一块红布,——那当然是为了引人注目。这家药铺是明代就有的。砒霜是剧毒,盛砒霜的罐子是不能随便倒换的。如果有一个赵监生,他来买过砒霜,那么便只有取之于这个药罐。据我的一点关于瓷器的知识,这倒真是明青花。

据说洪洞县过去是禁演《玉堂春》的,因为戏里有一句“洪洞县内无好人”。洪洞县的人真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有人曾着文考证,力辟苏三监狱之无稽,苏三根本不是历史人物,《玉堂春落难逢夫》纯属小说家言,关于苏三的遗迹都是附会。这些有考据癖的先生也很可爱,何必那样认真呢?洪洞县的人愿意那样相信,你就让他相信去得了嘛!

河南信阳州宋士杰开的店原来还在,店门的门槛是铁的。铁门槛,这很有意思!这当然也是附会。

如果都认真考据,那就没完了。山海关外有多少穆桂英的点将台?几乎凡有一块比较平整的大石头,都是穆桂英的点将台!

老百姓相信许多虚构的戏曲人物是真有的,他们附会出许多戏曲人物的古迹,并且相信。这反映了市民和农民的爱憎。这是民族心理结构的一个层次,我们应该重视、研究。不只是“姑妄听之”而已。

这一点,倒是可以认一点真。

一九八七年三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