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戈英雄a说,生活并不重要,仅仅去扬帆远航就已足够。作为病态感觉的阿尔戈英雄,我们说,生活并不重要,仅仅去感觉就已足够。
在希腊神话中,阿尔戈英雄是一伙在特洛伊战争之前出现的英雄。他们伴随伊阿宋乘阿尔戈号到科尔基思(今天的乔治亚)去寻找金羊毛。而阿尔戈英雄字面意思即阿尔戈号的船员。有时他们也被称为米尼安人,即该地区的史前部落。
——译者。
冒险家的缔造者
在这本如同灾难一般的书中,我在心里开始了一次航海之旅。上帝啊,你的众多船只从不曾有过比之更伟大的航行。那些船绕行的海岬,看到的远方海滩——超越了所有勇敢之人的勇气,也不是任何心灵曾经的梦想——无法堪比我用想象力绕行的海岬,以及用我的……所登陆的海滩。
上帝啊,感谢你的积极,因此这个真实的世界才得以呈现人前。而思想的世界得以发现,则要归功于我。
冒险家努力克服邪魔鬼怪和惊惧恐怖。在我的思想航行中,我也需要对付我的邪魔鬼怪和惊惧恐怖。在通往万物深处那抽象深渊的路上,存在着很多世上之人无法想象的恐怖之物,还要忍受人类经验不得而知的恐惧。在普通大海的海岬另一边,是一片神秘境地,或许,那里没有人类,唯有一条通向尘世虚无的抽象秘径。
离开了与生俱来的土壤,从通往家园的小径上被驱逐出去,永恒远离同化的宁静生活,你的密使终于到来了,而此时此刻,你的生命已经结束,置身于尘世如海洋般浩瀚的尽头。它们真真正正地看到了全新的天空,全新的大地。
我远离了通往自我的道路,对于我所热爱的生活的幻象,我盲目不见……我终于也到达了万事万物的空虚尽头,到达了天地万物不可估量的界限边缘,到达了这尘世抽象深渊的虚无港湾。
上帝啊,我已经进入了那个避难港。上帝啊,我在那片大海之上到处飘荡。上帝啊,我看到了那片无影无形的深渊。
我把这篇关于至高无上发现之旅的文章献给你,以纪念你的葡语名字,冒险家的缔造者。
我的停滞时期
我经历着极其停滞的时期。在此,我并非和其他人一样,日复一日地写明信片以回应收到的急信。我也并非和他人有什么不同,可以无限期地推迟容易做且有用的事情,或者有用且令人愉悦的事情。我的自我矛盾要比这些更为微妙。我的整个灵魂停滞了。我的意志、情感和思想停止活动,而这种暂停持续了数日。我唯有用灵魂的植物性生命——语言、姿态和习惯——向别人表达自己,以及向自己表达。
在这些虚无的日子里,我不能思想、感受或愿望。我除了数字和涂鸦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能感觉,而我所爱之人的死亡对我而言就像是用外语发生的事情。我无能为力,就像我已入睡,我的姿势、语言和从容举动不过是一种外部呼吸,一些生物体的有规律的本能。
于是,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如果我将它们全部加起来,谁知道我的生命会有多少个日子?有时候,当我脱掉这件停滞状态的外衣时,或许我不像我预想的裸露,或许还存在一些无形的外衣,将我真正灵魂的永久性缺失掩盖住。我突然想到,在一个我更熟悉的思想和更多的感觉开始时,在我的愿望遗失在自己的迷宫里时,我的思想、感受和愿望也会处于停滞。
无论真理如何,我都会听其安排。如果上帝或女神是否存在,我都会做回本我,听任运气或机会的安排,忠实于已被遗忘的誓言。
我没有抱怨
我不会愤世嫉俗,因为愤世嫉俗属于强者;我不会逆来顺受,因为逆来顺受属于高贵的人;我不会缄默不言,因为缄默不言属于伟人。我不强大,不高贵,不伟大。我受难,我做梦。我因弱小而抱怨。既然是艺术家,我就使我的抱怨变得悦耳动听,去做我认为美丽的梦,借此娱乐自己。
我叹惋自己不是孩子,否则我便可以相信梦。我叹惋自己不是疯子,否则我便可以阻止周围的人接近我的心灵……
把梦看做现实,又过于认真地活在梦里,使我这梦里生活的虚幻玫瑰长出了刺:因为我看见了梦的缺陷,于是,连做梦也无法让我高兴了。
即便把窗子漆成彩色,也无法挡住窗外生活的嘈杂声,而窗外人并不知道我的观察。
悲观主义的创立者是幸福的!除了从已实现的事物里得到安慰,他们可以从宇宙受难论中找到快乐,并将自己纳入其中。
我不抱怨世界。我不以宇宙的名义抗议。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受难,我抱怨。但我不知道受难是否属于正常,也不知道是否人类都要受难。我何必要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受的难是否是我所应受(被追猎的鹿)。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悲哀。
不被理解的好处
我总是拒绝被人理解。被理解无异于卖淫。我宁可被人们严重误解,以使自己不被人了解,保持着自然性和应有的尊重。
没有什么事情比让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发现我的怪异更让我恼怒的了。他们根本没有发现我的怪异,我陶醉在这样的讽刺里。我喜欢他们视我为同类这样的惩罚。我喜欢他们不再视我为异类这样的惩罚。比起那些有记载的圣徒和隐士的殉难,还存在更微不足道的殉难。我们的精神意识所受的苦难和肉体及其欲望所受的苦难并无什么不同。前者和后者一样,都存在一种官能性……
一道闪电
小杂役正在昏暗、冷清、空寂的办公室里捆扎一天的包裹。“真是个晴天霹雳!”那个暴虐的恶棍自言自语道,他大声说着“早上好!”我的心再次跳了一下。惊雷过后,是一阵暂缓的喘息。
带着什么样的宽慰——一道闪电,一阵停顿,一声惊雷——这些时远时近的雷声将我们抚慰。上苍停止咆哮。我的肺部沉重地呼吸。我意识到办公室里太过沉闷。我注意到除了那个勤杂工,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他们都沉默不语。我听见一声震颤的脆响:正在查账的莫雷拉突然翻过账簿里宽大而厚重的一页。
想象我的命运
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在财富的庇护下免受命运之风的侵袭,如果我从未被我叔叔的本分之手带到里斯本的这间办公室,如果我没有被升到其他办公室,最终被高升到能干的助理簿记员这样一个卑微的职位(这个工作就像让我能勉强活下去的一点午休和一点工资一样),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我知道,如果这些想象中的过去存在,此刻我便不能写下这些纸页,比起那些在更好的环境下我只会在梦里写下的所有纸页,这些纸页至少会好得多。因为平庸是智慧的表现形式,而现实——特别是当现实是乏味的和未经加工的时候——它便成为一种对心灵的自然填补。
我之所以能够思考和感觉,很大一部分得益于簿记员这份工作,因为它是对内容完全相同的工作的一种否定和逃避。
如果我不得不在一份问卷的空白处填写对我智力发展起着文学影响的主要人物,我会直接写上西萨里奥·韦尔德的名字,但我还会写上维斯奎兹先生、主管簿记员莫雷拉、地方销售代表维埃拉和小杂役安东尼奥的名字。而在他们的重要地址栏,我会用大写字母写上:里斯本。
事实上,不仅仅是韦尔德,我的同事们也成为我世界观的校正系数。我认为被工程师应用于数学运算中的“校正系数”(对于它的准确定义我明显不知)同样可被应用于生活中。如果这个词是这个意思,那么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词不是这个意思,那么就让我们把它想象成蹩脚比喻所暗喻的意思吧。
当我尽我所能地将我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想了个透彻,我将生活看作是五颜六色的琐碎物品——一块巧克力包装纸或一支雪茄烟标牌纸环——等着清洁女工将它们从肮脏的桌布上熟练地扫入清扫盘(声音清澈入耳),混入现实的面包屑和面包皮当中。我的生活和这些在清扫盘里的琐碎物品有着同样的命运。在清洁女工洗刷物品的上空,神主们继续着他们的高谈阔论,对世间奴仆的琐碎事务毫不关心。
是的,如果我富有,受到庇护,穿戴整洁以及衣着华丽,我将从来不会见漂亮纸片混入面包屑的那一刻。我将幸运地留在托盘之中——“这不是我想要的,谢谢你”——然后,我被送回到餐具柜,直到变老变旧。一旦我的有用部分被食用后,我将与那些基督遗留下来碎屑一起被抛进垃圾箱,我无法想象紧接着会在什么样的星光下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但有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会发生。
便笺
由于我无事可做,且没有想做的事情,我准备在这页纸上写下我的理想。
用维埃拉的风格表达马拉美的情感;用贺拉斯的身体做魏尔伦的梦;做月色里的荷马。
用一切方式去感受一切;学会用感情去思考,用思想去感受;除了通过想象,不要有太多的欲求;带着高傲的态度去受难;仔细观察以便写得准确、通过交际手段和掩饰了解别人;把自己驯化为不同的人,并拥有所有必要的证件;简而言之,用尽一切内在感知能力,层层剥开直至发现上帝,然后再重新将一切包裹起来放进橱窗,就像我此刻看见的那个推销员在摆弄一小盒新鞋油一样。
这些理想,可能或不可能,到此为止。现在我面对的现实甚至不是推销员(我看不见他),而只是他的手,一个有家有宿命的灵魂的可笑触手,像没有织网的蜘蛛一样扭动着,将鞋油盒子放进橱窗。
一个盒子落在地上,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虚假与现实
我对世界的奇异景观和事物千变万化的状态观照越多,就越发对万物与生俱来的虚假和现实所展现出来的伪价值深信不疑。在这样的观照下(一切有思想的人类都会时而不时地做这样的观照),丰富多彩的阅兵传统和风格,复杂多样的文明与进步之路,帝国及其文化的大暴动——所有这一切像神话和小说一样打动着我,在阴影和废墟里似幻似真。但我不确定,灰飞烟灭的最高解脱——即便被实现也已灰飞烟灭——是否依存于佛陀的他世超脱。佛陀深谙四大皆空之理,他心无杂念地说:“我已知应知。”抑或,如君王塞维鲁的厌世冷漠之说:“曾经一切皆是空——我就是一切,不必为一切烦恼。”
一无所求
……这个世界——就是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这就是我眼中的这个世界,瘟疫、暴风和战争都是这股莽撞力量的产物,时而通过无意识的微生物作怪,时而通过无意识的水与雷电搞鬼,时而通过无意识的人类兴风作浪。于我而言,地震和大屠杀之间的区别,就和用刀杀人和用匕首杀人之间的区别没有二致。万物体内都住着一个怪物,由于其自身的好与坏的缘故,同时这显然与其自身又毫无关联,山顶上一块石头的位置变化,或者人心中搅动着嫉妒或贪婪的漩涡,都会产生影响。石头滚落下来,砸死了人;贪婪或嫉妒促使人们扬起手臂,把人杀子。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一座本能力量的粪堆,虽然如此,却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深深浅浅的金色带着苍白的光影。
反对构成万物本质的残忍冷漠,神秘主义者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拒绝这个世界,转身背对这个世界,仿佛我们突然发现自己站在沼泽边缘时转身一样。像佛陀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绝对现实;像基督一样,拒绝这个世界的相对现实;拒绝……
我对生活的唯一要求便是请它不要对我有所求。在那栋我从不曾拥有的度假小屋的门口,我坐在那从未照射下来的阳光下,享受着烟卷的现实中那未来才会到来的老年时光(真高兴我现在还年轻)。还活着,便是对生活之中的可怜人的莫大奖赏,因为这意味着希望……
……只在我没有做梦之际才会对梦境感到满意,只在我梦想远离这个世界的时候才会对这个世界感到满意。一个钟摆前前后后摇摆不定,永不停歇,没有目的地,它始终位于正中央,而且无法停止那毫无价值的运动,永恒受控于这双重宿命。
同一
我寻找自我,而不会发现自我。我这一生仿如菊花,整齐地排列在花盆里。上帝把我的灵魂创造成了一个装饰物。
我不知道是什么过于自负和精挑细选的细节给我的性情下了定义。如果我爱那观赏植物,那必定是因为我感觉它与我的灵魂本质具有同一性。
神圣的叹惋
最简单的事,那些真正最简单的事(没有什么能让它变得稍复杂),在我这里就变复杂了。我有时候甚至不敢对人说“早安”。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在大声说出这些语句时声音里透着一种怪异的厚颜无耻。这是一种关乎存在的神经质——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常常对感觉作出分析,这种分析产生一种新的感觉方式。这种方式对那些通过智力而非感觉做出分析的人来说似乎有些不真实。
我的生活充斥着形而上学的肤浅,我认真对待插科打诨。我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不管我有多么想去认真做。充满恶作剧的命运与我同乐。
让我们拥有由印花棉布、丝绸或锦缎织成的感觉!让我们拥有能够像这样被描述出来的感觉!让我们拥有可被描述的感觉!
我的内心对一切有一种神圣的叹惋之感,一种对梦的责怪产生的愠怒交织着啜泣的悲痛,只因梦被人梦出来。我怀着没有憎恨的怨恨,去怨恨一切写诗的诗人,一切看到自己的理想成形的理想主义者,和一切得到自己所想的人。
我偶然漫步在寂静的街头,一直走到身心俱疲,悲伤到几乎都要想起旧时常常遭遇的那些不幸的程度,我带着一种不可名状,可用来谱曲的母性的慈悲来自怨自艾。
睡觉!去睡觉!平静下来!成为一种抽象意识,这种意识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没有世界,没有苍天,没有灵魂——只有一片情感的死海,看不到一颗星辰!
负担
感觉,给我徒增负担!不得不去感觉,给我徒增负担!
虚假情感
我的感觉过于敏感,又或许仅仅是它们的表达问题,又或许更准确地说,是介于前者和后者之间的理解力,先是我的表达意愿,进而是有待表达的虚假情感。(或许这只是我身上的一个将非真实的我呈现出来的机器。)
感觉的学问
有一种学问是后天获得的知识,这种学问是狭义的概念。也有一种建立在理解上的学问,我们称其为“文化”。然而,还有一种关于感觉的学问。
这种学问与人的生活经验毫无关系。生活经验就像历史,不能给我们什么教益。真正的生活经验来自我们限制自己对现实的接触,以及增加对这种接触的分析。用这种方式,我们的感受变得更开阔,更深刻,因为一切已内化于我们——我们需要去做的就是把这一切找出来以及知道如何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