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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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没有材料的自传(12)

今天的我是透明的,仿佛并不存在。我的思绪如骷髅般裸露,没有表达幻想的血肉之躯。这些我起先构思然后放弃的怀想,并非出自什么——至少并非出自我意识里的前意识。这些怀想或许是关于那个销售代表对他女友失望,或许是我读到的一句话,出自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故事印在本地报纸上,是从外国报纸翻版过来的。或许只是一种说隐隐的不适,并非是某种生理不适。

给维吉尔a作注解的注释者错了。理解是最令我们厌倦的事情。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

观察悲剧

爱情开始后的两三天……

对于唯美主义者而言,初相恋的价值在于其制造出来的感觉。更进一步,便会进入嫉妒、痛苦与焦虑的领域。这间情感接待室里充满了爱情的甜蜜——快乐的提示比比皆是,而且充满了激情——这情感并不深切。如果这意味着放弃这爱情悲剧的秀美,我们必须记住,对唯美主义者来说,观察悲剧是一件有趣的事,但体验起来就毫无乐趣可言了。在生活中耕耘,便会阻碍想象的延伸。这便是那无情且非凡的统治者。

无疑这种理论会让我满意,如果我能说服自己,其并非本来面目:叽里咕噜的话,纷繁复杂,充斥在我满是智慧的耳边,让我几乎忘记,我在内心里是个胆小鬼,对生活没有一点天资。

人造美学

生活阻碍了对生活的表达。如果我真正经历一场伟大的爱情,也永远无法将它表达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不着边际的纸页展现给你的我是否就真的存在,抑或只是我为自己创造出的美学假象。是的,的确如此。从美学上说,我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我用不属于我的材料,像雕刻一尊雕像一样雕出我的生活。我用一种如此纯粹的艺术方式去运用自我意识,使我彻底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以致有时候我不再认识我自己。在这不真实的背后我究竟是谁?我不得而知。我一定是某个人。如果我逃避生活,逃避行动,逃避感觉,那么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去破坏我为自己虚构的个性轮廓。我想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分毫不差,但事与愿违。如果我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就是对我的毁灭。我想成为艺术品,尽管肉体无能为力,至少灵魂理当如此。这便是为什么我在寂静的孤独中雕刻自己,然后放进温室,与新鲜空气和直射光隔绝开来——在这里,人造自我的荒谬之花才能静静地绽放它的美丽。

有时我在默想,如果我能将所有的梦串成一段连续的生活,整天有想象的同伴和创造的人做伴,我可以在这段虚假的生活里经历苦乐,那该有多好!不幸偶尔会降临,但我也会经历极大的欢愉。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都符合最高逻辑。一切都随着虚假感官的脉搏跳动,发生在我用心灵建造的城市里,一路延伸至一列停驶火车旁的月台那里,对我而言遥不可及——这一切是如此生动和不可避免,就像在外在生活里,却有着一种落日的美感。

模糊的个体

让我们按照一种别人看来神秘莫测的方式去安排我们的生活,这样,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人,即使他们再靠近一步,也无法了解我们。这就是我塑造生活的方式,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而是凭着许多本能的艺术做到这一点,我变成一个完全模糊的个体,甚至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写作就是遗忘

写作就是遗忘。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音乐使人平静,视觉艺术使人快乐,表演艺术(比如戏剧和舞蹈)给人欢愉。然而,文学从生活淡出,转入一种睡眠状态。其他艺术则不会如此——因为有些艺术需要使用视觉性和必不可少的公式,有些艺术则本身就与人类生活隔绝开来。

文学则不是如此。文学模仿生活。小说是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而戏剧是缺乏叙述的小说。诗歌是用从未被用过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或感觉,因为没有人用诗语交谈。

学会表达

大多数人苦于不能去表达他们的所见或所思。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用语言给螺旋下定义更困难的了。他们要求用手来比划,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手平稳快速地向上转动,这样人们就能理解内在于钢丝弹簧和某种楼梯的抽象图形。不过,如果我们记住,表达就是重建,那么我们就不难给螺旋做出定义:螺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圆圈。我发现,大多数人永远也不敢用这种方式去定义它,因为他们认为,下定义就是用别人期望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用定义本身要求的方式。更准确地说:螺旋是一种潜在的圆圈,它旋转上升,是一个永远也画不完整的圆。不过,这个定义仍然抽象。我要采用具体的概念,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试图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即使我们对自己的所知无动于衷,生活仍然通过一种直接真实的形式表现出绝对的不真实;乡村、城市和我们的观念不过是完全虚构的事物,是复杂的自我感觉的产物。我们的观感不可言传,除非赋予它们文学性。孩子们尤其富有文学性,因为他们说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教给他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没有说“我觉得想哭”,大人,也就是傻瓜才会这么说,而这个孩子却说“我觉得要流泪”。这句话——多么有文采,它似乎能影响一个著名的诗人,如果这个诗人能想出这句话——它明确表明了温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们能体会到这种液体的酸涩感。“我觉得要流泪”!那个孩子恰到好处地给他的螺旋做出了定义。

去表达!学会如何去表达!学会如何通过书面表达和语境而存在!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爱情和矫饰浮华,领悟和疏忽的伎俩,蠕动的人类——就像搬起岩石——压在毫无意义的蓝天这块抽象巨石下的蠕虫。

我的作品

我为什么要担心没有人读我的作品?我写作是为了遗忘生活,而我将作品出版不过是遵循其中一条游戏规则。如果明天我的作品全部丢失,我会觉得难过,但我怀疑,我不会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倾其一生所作),难过至极,甚至到发狂的地步。我可能会像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几个月后就会恢复正常。关怀山川的大地,会用不那么母性的方式来关怀我所写下的纸页。一切无关紧要,我相信,生活中的有些人倘若期望获得孩子入睡后的平静,就会对不肯睡的孩子失去耐心。

意识的意识

读亚米哀日记中的引喻总是令我失望,因为他的日记已经出版成书。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如果他不出版该多好!

亚米哀的日记总使我顾影自怜。在他的日记里,当我读到谢里所说的那段话,也就是,把思考的结果看成是“意识的意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作为对我心灵的一个直接引注。

消极抵抗

当人们遇到了其他人的痛苦与不适,模糊且几乎无法称量的怨恨就会让每一颗人类的心感到快乐。而这怨恨早已转化成了我的痛苦,深深扎根在我心里,以便我可以在感觉到荒谬和可鄙时真正得到愉悦,仿佛别人到了我的地盘上。因为感情发生了奇异与荒诞的转变,所以当我面对其他人的痛苦和尴尬时,并没有感觉到恶毒的快乐与人性的欢愉。在其他人陷入困境之际,我没有感到悲伤,而是一种审美上的不适和一种错综复杂的恼怒。这并非出于同情,而是因为,任何看上去很可笑的人在他人眼中都是如此,并非只有我一人这样觉得,当有些人被其他人嘲笑可笑的时候,我就会非常愤怒;在人类没有权利以牺牲他人为代价而取笑他人之时却这样做了,我就会苦恼不已。我不在乎其他人是不是会嘲笑我,因为我有一个优势,那便是对于外在世界,始终怀揣着一种穿盔戴甲的蔑视的态度。

我用高高的铁格栅把我的生命花园围绕起来——比任何石墙都要更威风——如此一来,我就能十分清晰地看到其他人,同时还可以把他们关在外面,让他们和别人一样留在自己的地盘上。

探索方法不去行动,便是我生活中的最在乎的事情。

我拒绝向国家或人类屈服;我消极地抵抗着。这个国家只需要我采取某种行动。只要我做到无为,它便不能从我这里得到好处。自从死刑被废止之后,它能采取的最厉害的手段无非就是让我痛苦;当它的报复来临之际,我必将给我的灵魂穿上更坚实的盔甲,更深层次地生活在我的梦境之中。然而那报复从未来临。这个国家从未给我找一点麻烦。这似乎是命运对我格外垂青。

我向往安定

如同每个人都被赋予了精神上的巨大流动性一样,我对安定有着一份无可改变的、发自内心的爱。我痛恨全新的生活方式以及陌生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旅行

去旅行的主意令我反胃。

我已见过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已见过我将要见到的东西。

永远新奇的单调,发现的单调——表面看似不同的事物和思想背后——却有着惊人的相同之处。完全一样的清真寺、庙宇和教堂,完全一样的小屋和城堡,身穿黄袍的国王有着完全一样的肉身和赤裸裸的暴虐本性,生活与其本身的永恒协调,我赖以生存之物的停滞不前,所有这一切同样受到无法改变的诅咒……

风景与风景互相重复。在一列简陋的火车上,我徒劳无益、焦躁不安地游离在对风景和书的心不在焉里。如果换做别人,这些书或许能打发时间。生活让我感到隐隐的反胃,而任何活动都会加重这种反胃。

唯有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读过的书才不那么单调。生活对我而言,是一种从未侵袭大脑的睡意。我是自由的,以致我能够感到悲伤。

啊,让那些不存在的事物去旅行吧!对那些什么都不是的人们,生活像河流一样,永不休止的前行。但对于那些时刻警觉,可想可感的人,火车、汽车和轮船的隆隆轰鸣声使他无法入睡或睡到自然醒。

任何一次旅行,哪怕是一次简短的旅行结束,我都仿佛从梦境缤纷的睡眠中醒来——我处在纷繁迷乱的恍惚中,各种感觉纷沓而至,我迷醉在我的所见之中。

我无法休憩,因为我的灵魂不够健康。我无法活动,因为我的肉体和灵魂之间缺乏点什么。我缺乏的不是活动力,而恰恰是活动欲。

我常常想跨过那条河流——从宫殿广场到卡西利亚什不过十分钟路程。我常常被如此多的人、被我自己、被我的意图吓到。我偶尔一两次去旅行,一路上紧张不安,唯有回来后,我的双脚才踏实地落在干涸的地面上。

当人的精神过于紧绷时,塔古斯河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大西洋,卡西利亚什就是另一个大陆,又或甚至是另一个宇宙。

解脱和力量

放弃是一种解脱。无欲是一种力量。

中国还能给予我什么是我的心灵未曾给予过的?如果我的心灵都无法给予我,那么中国又如何能给予我呢?我是要带着心灵去到中国,如果哪天我去了那里。我可以前往东方,去追求财富,而不是追求心灵的财富,因为我就是我心灵的财富,无论有没有东方,我都在我所在的地方。

旅行是那些不懂得感受的人做的事情。这便是为何游记总是和见闻札记一样不能令人满意。游记的作者有多大想象力,他的作品就有多大价值。有了想象力,他便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详细而逼真的描述——他用尽他所能想象出来的、风景里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来吸引住我们,但他必然无法用详尽的描述去记载自认为看到的风景。我们都是近视眼,内心却不是。只有我们用来做梦的眼睛才能真正去看见。

从根本上说,我们的世俗经验只包含两种特性:普遍性和特殊性。描述普遍性就是描述一切人类心灵和人类体验的共性——白昼与黑夜在广阔的天空交替呈现;一切奔流不息的大河都有着同样清澈和纯净的河水;碧波万顷的大海神秘的深处有着某种至高无上的威严;那些田野、四季、房屋、面容、身姿;服饰与微笑;爱情与战争;有限与无限的诸神;虚无缥缈的夜,世界之源的母亲;命运,智慧过人的巨兽,这一切……在描述这样那样的普遍性时,我的心灵在用一种原初的、神性的语言说话,那是人皆知之的亚当之语。然而,我如何用支离破碎的巴别塔语言,去描述圣胡斯塔电梯、兰斯大教堂、佐阿夫兵的马裤或葡萄牙语中的蒙特斯方言呢?地面存在着差异,我们可以通过行走,却无法通过抽象感觉去感受地面的高低不平。圣胡斯塔电梯呈现出来的普遍性是使生活变得更方便的机械技术。兰斯大教堂表现的真理既不是兰斯也不是大教堂,而是致力于了解人类灵魂深处的那些建筑物的宗教光辉。佐阿夫士兵的马裤展现的永恒是华丽鲜艳的服饰。对于一种人类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社会性单纯在于,它是一种崭新的暴露。地方口音的普遍性在于人类不由自主产生的朴素语调、群体中表现出来的多样性、多姿多彩的列队习俗、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以及国家之间巨大的多样性。

在我们的永恒旅途中,除了我们没有别的风景。什么也不属于我们,甚至我们自己也不属于我们。我们什么也没有,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是。我将什么样的手,去伸向什么样的宇宙呢?宇宙不属于我:因为宇宙就是我。

去远航就已足够

冷漠或诸如此类。每一个有价值的灵魂都渴望过极致生活。只满足于自己所得的是奴隶。有无限渴望是孩童。有无限征服欲的是狂人,因为每一次征服都是……

极致生活意味着最大限度地活出自己的生活,那么,通过三种方式可以去实现,选择其中的哪一种取决于那个杰出的灵魂。极致生活的第一种方式是最大程度地支配生活,透过一切体验感受,一切形式的具体化能量去进行尤利西斯一样的旅行。然而,在世界的任何时代,很少有人能够带着一切疲倦的总和闭上眼睛,完全地拥有一切。

诚然,很少有人能够让生活的灵与肉完全屈服于他们,使他们对爱情深信不疑,以致相信嫉妒思想是不存在的。不过,这毫无疑问是一切杰出的、意志坚强的灵魂的欲念。然而,当这个灵魂意识到永远不可能实现这样的壮举,因为他缺乏征服这个整体所有部分的力量,那么,他还有其他两条途径可以走。其中一条途径就是完全放弃,正式地、彻底地弃权,借此转入感觉领域,不管在活动领域和能量领域是否能够完全拥有。与其像那些可有可无的泛泛之辈一样有始无终、不够完美或徒劳一场,还不如保持高贵的无为姿态。另一条途径就是达到完美的平衡,寻找达到绝对均衡的界限,凭借从意志转变成对极致的渴望,以及情感转变成的智力,人的整个雄心壮志不是去经历或感受一切生活,而是去组织一切生活,达到智力的协调与平衡。

高贵的灵魂通常是渴望去理解而不是行动,而这种渴望从属于感觉领域。用智力替代能量,打破意志和情感的联系,剥去物质生活中任何兴趣的姿态——如果这些得到实现,比生活本身更有价值,对生活而言,获得一切何其之难,而仅仅获得部分又是何其令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