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中午吃完饭,我就回了学校。在学校烦,在家更烦,至少学校还有老歪,还有耶耶,家里只有啰啰唆唆絮絮叨叨。
到学校没多久,老歪也来了。
“下午干吗?”他问我。
“随便吧。”
“去七中?”
“你还惦记着那女的呢?”
“废话,你以为我是你呀?像我这么专一的男人……”
“行了,走吧,把你的诗带上。”
初冬,太阳很好,但天气干冷干冷的,我抄着裤兜在前面走,老歪缩着脖子在后面跟着,不一会儿我们就溜达到了七中门口。故地重游,我并没有任何感觉,就是担心撞上原来的班主任——我倒没什么,怕她尴尬。
“咱就在这儿傻站着?能等着吗?”
“我哪知道啊。你不是来过几次吗?没见着人?”
“连个人毛都没见着。要不咱们进去找?”老歪准备入虎穴找虎子。
“碰着班主任怎么办?”
“多长时间了,人家早把你忘了。”
“我抡你一棍子你忘得了我吗?”
“就算没忘,你怕什么呀,见着她也吃不了你,装没看见就完了。”
我一想,也是,总不能因为这事儿以后就不进七中了,我手一挥,我俩一头扎进了学校。
学校和半年前没有任何区别,破烂的宿舍还没拆掉,只是换了拨儿人住,不知道新进去的会不会还有人把别人的牙刷插进老鼠洞里,往别人的饭盆儿里撒尿。对于这个老房子来说,我们这些人,这些事儿,不过是一个片段,只是当时闪了一下光。
小学校经不住我俩转悠,一会儿就来回走了好几圈儿,可是既没有碰见孟亚菲也没有碰见班主任。无奈,我们俩只能往校门口溜达,准备下次再来碰运气。
眼看出校门了,老歪还不甘心,一个劲儿地回头往里面瞧。
我忽然眼前一亮,拉了他一把,往学校外面一指:“别扭了,你看那是谁?”
孟亚菲,和她的男朋友。
我加快脚步走上去,站在他们面前,老歪跟上来,站在我旁边,冲孟亚菲坏笑。
“干吗呢你?”我直直地盯着她男朋友,她男朋友一脸茫然,或许一时想不起来我是谁,拉着孟亚菲的胳膊,弱智似的不说话。
我上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他一个趔趄,晃了两下又站住了。
我往前跟了一步,又把手插到裤兜里:“你是聋子还是傻子?上回我怎么跟你说的?”
“你想干吗呀?”孟亚菲冲我喊。
我不想干吗,这里面基本上也没我什么事儿,但我就是烦这种不把我的话当话的人。
“你滚蛋,这儿没你事儿。”我看了她一眼,她不敢吭声了。
校门口的学生听到动静,站的远远地往这边看。老歪捅捅我说:“行了草鱼,吓唬吓唬他得了。”
“你也给我滚蛋,这儿也没你事儿。”我一句话甩过去,老歪也不吭声了。
“问你话呢,上回我怎么跟你说的?”我盯着那男的问。
他不吭声,使劲儿瞪着我,脸上还隐约能看见两根儿指头印儿。我呱唧又一巴掌:“哑巴呀你?说话!”声音没落地,紧接着又一巴掌:“别他妈装傻!”
“啪!”男的回了我一巴掌,急了。
我一把抓住他头发,拿拳头往他脸上砸,他一边招架一边“啊啊”地喊着,不知道给谁呐喊助威呢。
几拳头下去,他被砸倒在地上,也不喊了也不还手了。
我蹲下去问他:“想起来了吗?上回我怎么跟你说的?”
“哥,我错了,别打了。”
“我以为你多有种呢。再跟你说一次,以后别让我看见你跟孟亚菲在一起,见一回扇一回。老歪,走。”
鼻青脸肿的男人从地上爬了起来,冲着我们背影喊:“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了他一会儿:“能,一中的草鱼。”
老歪的情诗又白拿了,我跟他说,这样好,把火力吸引到我身上,给你们发展创造空间了,以后肯定是一片坦途。老歪说,你干吗非打他呀,这种人吓唬吓唬就行了。我说,我受不了别人拿我话不当回事儿,不打他我睡不着。
回学校的时候,学生们大部分都返校了,校园恢复了平时的喧闹。我看到教学楼门前聚集着很多学生,跟开学那天看榜似的,边看边指指点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我快步走了过去,看到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大黑字:“高二六班某某同学,某年某月某日因某事与某某发生争吵,事后纠集外校学生,殴打对方,情节严重,影响恶劣。
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某某同学留校查看一年处分。教导处。某年某月某日。”
这东西叫白榜,以前我就听说过,今天第一次见。白榜的作用就是专门刊登针对学生的处分决定,张贴出来,起个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告诉大伙儿都悠着点儿,谁敢作乱就给你挂出来让你丢人。与之相对的是红榜,专门刊登好人好事儿,告诉大伙儿什么叫光荣。被贴了白榜的一般都低着头进教学楼,怕被别人认出来脸上挂不住;被贴了红榜的一般也低着头进教学楼,那是故意装不好意思装孙子呢,其实屁眼儿都笑开花了。
“真他妈缺德。”我骂了一句,扒拉开人群走到前面,一把把那张白纸撕了下来,“都别看了,该干吗干吗去。”
学生们一脸惊愕地看着我,我把撕下来的白榜揉巴揉巴装进了裤兜,由于纸太大,撑的裤兜圆滚滚的,像是腿上长了个瘤子。
“干吗呢你?不想活了?”老歪质疑我的神经。
“没事儿,我就是看不惯。”
“你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不认识你图什么啊?”
“不图什么。我就看不惯这么干的,斩首还示众,谁没个脸啊,学校想怎么糟蹋怎么糟蹋,还让不让人活了?”
老歪无语,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牛逼。”
晚上风大,回宿舍的路上,我们俩缩着脖子弓着身子艰难前行。老歪着急回宿舍拿望远镜侦察,烟也顾不上抽了,一门心思往回赶。走着走着,不知从哪飞来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啪地糊在老歪脸上。
“妈的。”老歪从脸上把纸扯下来,正想着怎么蹂躏一下这张不长眼的纸,忽然瞄了一眼,如获至宝地塞进口袋里。
“什么东西?”我以为他捡了张一万两的银票。
“回去再给你看。”老歪卖了个关子。
到宿舍以后,众人都在抓紧时间洗漱,准备等老歪回来拿装备,以最好的状态投入到战斗中去。可是老歪既不拿望远镜也不去别的宿舍转悠,笑嘻嘻地贴墙站着等大家归位。
“你乐什么呢?大伙儿都等着你呢。”我看他有点儿毛病。
“今天不看了,给大家读个好玩意儿。”老歪从口袋里掏出捡来的那张纸,转身“啪”地摁在墙上,我凑过去一看,上面写着“男人的福音——威而猛”。
老歪用不知什么地方的奇怪口音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在新婚的那个晚上,当俺抱着俺的娇妻走进洞房,俺紧张,激动,兴奋,但是,不到一分钟就草草完事儿了。俺苦闷,焦虑,害怕,怕给不了俺娇妻幸福,怕俺在别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俺绝望了。
这个时候,朋友推荐给俺一种新玩意儿,威而猛,说这个东西专治俺的病,特别管事儿,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一盒,吃下去的当天晚上,就感觉不一样,好像体内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冲啊冲,顶啊顶……”
老歪摇头晃脑一脸淫荡地读着,高才生们都听傻了,眼都不带眨一下,只是半张着嘴“呵呵”地傻笑。
“……是威而猛给了俺生命的第二春,给了俺男人的尊严,俺打心眼儿里感谢他!”老歪读毕,冲大家坏笑。戴瓶底的那位高才生像吃了威而猛一样迅速弹到老歪面前,抢过那张纸,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恨不得把这张纸塞进眼睛里,那架势只能用久旱逢甘霖来形容,其他人随后一拥而上。
“慢慢看,急什么,看这点儿出息!”老歪再次获得巨大满足感,开始指导众人阅读,“背面还有好多呢,举起来,你看正面让他们看反面。”
于是偷看女生宿舍这个节目今晚暂时取消了,大家争相传阅纸片,汲取理论知识,直至熄灯,最后返还到老歪手里。个别没来得及仔细阅读咀嚼品味的舍友,已经及时向老歪商谈了明天的借阅事宜,老歪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压在神奇的枕头底下,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凭借一个望远镜和一个壮阳药小广告,老歪迅速征服了这一帮高才生。
第二天上午上课前,教室里照旧是一片嗡嗡的嘈杂。高才生们收起了昨晚的饥渴,面带得体微笑地和前后左右的女同学探讨问题,让人全然想不起昨天晚上的丑态。
我拿个小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桌子。第一节是化学课,大家都在等待耶耶的到来。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门口,教室里顿时安静了。我抬头一看,不是耶耶,是陈先生,从他的一脸阴沉中,我猜测他昨晚又被媳妇儿虐的够戗。
陈先生双眼巡视了一圈教室,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草鱼,你出来一下。全班同学的目光唰的一下集中在我身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我与陈先生一向不产生什么交集,除非是那件事败露了,否则他不可能找我单挑,辱妻之恨,莫非要在今日做个了断?做就做吧,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我把小刀合起来放在抽屉里,大步走了出去。
“你昨天下午干什么了?”还没等我站稳,陈先生就开了口。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那事。
“昨天下午?”我仔细想了想,好像除了扇了孟亚菲男朋友几巴掌之外什么也没干,不过这事儿他不可能知道啊,那男的再怎么龌龊也不至于跑到我们学校来告状吧?确定没被他拿住什么把柄之后,我理直气壮地说:“我昨天下午什么也没干。”
“嘴还挺硬。走吧,教导处让你过去一下,你好好想想怎么说。”
教导处?这下更是弄的我一头雾水:“你直说吧,什么事儿。”
“你自己干了什么事儿自己不清楚?赶紧走!主任等着你呢。”
我跟在陈先生后面往教导处晃,想着昨天下午我把学校和名字告诉了那男的,今天教导处就找我,看来只可能是这回事儿了。如果主任问起来为什么打他,我怎么说呢?总不能说因为他是老歪喜欢的女孩的男朋友吧,这事儿不能把老歪牵扯进来,那只能说是个人恩怨了,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他,不可能有什么恩怨,只能编。说他走路踩着我脚了?显得我太没风度;说我打错人了?好像可信度不是太高。唉,头疼,到时候再看情况瞎搅和吧,不管怎么说,这事儿完了之后还得再找机会打他。我这么胡乱想着,已经到了教导处门口。
陈先生敲了敲门,得到允许之后推开走了进去。我没动,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一个严重谢顶的男人坐在那里抽烟,脸藏在浓重的青灰色烟气后面,显示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朦胧美,估计这就是教导处主任了,只是没看到孟亚菲的男朋友。
“我把学生带来了,叫草鱼,七中毕业的,以前是我爱人班里的学生。”
我心头一震,原来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可是怎么没找我复仇?甚至都没有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莫非是故意这样换取我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弄我个狠的?这人太让人想不透了,总之千万不能放松了警惕,重点高中的老师肯定比普通学校的更变态,花招也更多,不能被假象迷惑了。谢顶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进来吧。”
站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看清楚,要不是因为这几根寂寞的头发,谢顶还算是一英俊潇洒翩翩男,可惜了。
“昨天下午教学楼门口的白榜是你揭的吧?”谢顶开门见山地点破了主题,噢,原来是这事儿,白让我瞎琢磨了半天。
“是我揭的。”我老实交代。
“那个人是你朋友?”
“不是。”
谢顶略一迟疑,看来是有点吃惊,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他又点上了一根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整天烟熏火燎的,难怪头发长不出来,还没等荣又该枯了。
“说说看,为什么揭?”
“不为什么,我觉得学校不该这么干。”
我的话一说出口,陈先生脸上立刻显得有点不自在了。谢顶看了他一眼,他尴尬地笑了笑,好像揭榜的活儿是他干的一样。
“还不赶紧承认错误。”陈先生以为我不知道程序。
“没什么可承认的,我没错,学校这么干就是缺德。”
谢顶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猛抽了一口烟,说:“说说看学校为什么不该这么做?”
“那人打架,你们该处分就处分,该教育就教育,实在不行就别让他上了,但是不能拿出来示众,学校有权利开除一个人,但没权利侮辱他,我看不过去就把榜揭了。”
谢顶和陈先生惊讶地看着我,可能刚才他们觉得我有点儿毛病,现在已经认定我彻底疯了。
谢顶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使劲一摁,站起身来:“小陈,这学生你先教育教育,我去跟上面汇报一下。”说完走出去了。
“你怎么回事儿?不赶紧承认错误还强词夺理!”
“我说的不对?”
“我不管你对不对,先跟领导承认了错误,有什么话回去跟我说!”
我无奈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坚定。我想了想,算了,自己受点委屈也得把班主任的面子给足了,反正领导决定了的事再怎么反抗也没用,倒不如趁早承认错误趁早离开,省得在这待时间长了让他把谢顶传染给我,于是我点了点头。
“一会儿主任过来了你态度一定要诚恳,虚心接受批评,千万不能再顶嘴。”陈先生不停地嘱咐着我。
谢顶再进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他稳稳地坐下,点上我看到的第三根烟,可怜的头发。
我不等他开口,就干脆利落地把那套他原本早就应该听到的话说了一遍。这东西难不住我,滚瓜烂熟了,只是想不想说的问题。
谢顶很满足很陶醉地一笑,我估计他心里一定在说,看看,多么难缠的学生到我这儿都得服服帖帖的。
傻逼。我骂了他一句。从心里。
“小陈,你先把学生带回去吧,让他写份书面检查交到我这来,认识深刻一点儿,我和其他领导再商讨一下具体的处罚措施。”
下午,被我揭掉的那张白榜的复制品又重新被贴在了教学楼门前,旁边并排着又多了一张,是我的,上面写着:“高一某班草鱼同学,某年某月某日未经学校同意,私自撕毁学校通报批评文件,事后经教育认错态度良好,经学校研究决定,给予草鱼同学警告处分。教导处,某年某月某日。”
我蹲在教学楼对面,远远地看着熙熙攘攘的学生们一拨儿一拨儿地在两张白榜前驻足,观望,指点,真想一个炸弹扔过去把他们全轰了。
据说我是本届学生里第一个被贴白榜的,因此知名度大大提升;还据说我是本校历史上第一个高一上学期就被贴白榜的,因此无意间我已经创造了纪录,有望载入一中野史,与陈先生和耶耶齐名。
“牛逼是要付出代价的。”老歪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