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青春,野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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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关于游戏厅的回忆,印象比较深的有那么几件事儿。

我第一次玩游戏机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属于一见钟情。自从一次很偶然的接触之后,就开始下了学不回家,直接往那里面钻。钻进去当然不是玩儿,因为没钱,还因为那时候价格比现在贵多了,五毛钱一个镚儿,上面好像还写着“中西”的字样。没钱怎么办呢?只能看,看别人玩。看别人玩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个子矮,站在后面除了一堆后脑勺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背着小书包汗流浃背往人堆里钻,想努力钻到前面去,可是没钱的人太多了,大家都想看,因此每次我只能看到半个屏幕,就是这半个屏幕,也看的津津有味。

看的多了自然而然就学会了,各种游戏的操作早就烂熟于心了,只可惜没机会实践。于是进游戏厅之后开始低着头往地上看,希望谁不小心掉一个镚儿而又没有发现还正好被我捡到。脑袋低了半个月之后,脖子都快折了,连个毛也没看到。进去玩儿的都是孩子,游戏机镚儿五毛一个,谁买了都得结结实实攥在手里,因此捡镚儿只能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基本上比捡钱还难。捡不到,只能攒钱买。当时家里给我的零花钱是每天一毛,够买两根冰棍儿或者一个雪糕,冰棍儿雪糕都可以不吃,艰苦一点儿,渴了喝水,五天之后手里有了五张一毛的纸币。我兴冲冲地奔进游戏厅,拿十个冰棍儿的钱跟老板换来了一个珍贵的镚儿,铜黄色,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带着一点温度。游戏机镚儿落进手心的一刹那,我感到一阵激动,心怦怦跳得厉害。这是什么?

这是五个雪糕,这是十个冰棍儿,现在都凝结成一个铜黄色写着“中西”二字的游戏机镚儿了。

我一边喊着不玩儿的闪开,不玩儿的闪开,一边用力地挤出一条血路。整个屏幕豁然呈现在我眼前,我像一个船长站在属于自己的船头,真爽。我把镚儿小心翼翼地投进去,听到一声清脆的咣当声,其实这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不是那么清脆,但在我听来却非常美妙。

五分钟之后,我又被人群挤了出来。输了。原来实际操作和想像差距这么大,我以为凭我目前的技术至少能玩上一个小时,居然连五分钟都没有撑到。我失落地站在游戏厅中间,想到十根儿冰棍儿就这么没了,内心一阵懊丧。

怎么办?怎么办?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掰着指头算了算,就算我一个月不吃冰棍儿,也只够买六个镚儿,怎么着才能既不花钱又能玩儿得很爽呢?

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有了点思路:把游戏机嘣儿打个眼儿,拴个绳子,往机子里一投,听到确认的声音再把嘣儿拽上来,这样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无限玩儿下去了。哈哈!就这么干!

于是我继续攒钱,五天之后,又一个镚儿买来了。我拿回家,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用锤子钉子使劲儿钻,钻了个小窟窿,拴上绳儿,直奔游戏厅。

我利用身高的优势钻进人群,蹲在下面,从口袋里拿出作案工具往机子里塞,一声清脆的响声,表示投币成功了。我用力把绳子往上一提,镚儿又回来了,成功了!我顾不上乐,赶紧站起来把两边的人挤开,强忍着巨大的兴奋玩儿了起来。

有了这个东西还怕什么呢?以后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都不用花钱。我估计除了我任何人都想不到这一招,只要小心一点,不被老板看到,那就可以一直爽下去了。我越想越兴奋,禁不住一阵强烈的尿意。估计我这毛病就是那时候形成的,一紧张或者一激动,就强烈地感觉到想尿尿,嗖嗖的。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仅仅去了几次之后,就被老板抓到了。

老板把拴着绳儿的游戏机镚儿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头尖儿扇我的头,边扇边说:“小孩子!不学好!”我万万想不到我这么高深的招数都能被老板识破,而且这么快就识破了,于是顾不得反抗,直接问老板:“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怎么发现你的?你这种孩子我见多了!”说完,老板拉开抽屉,从里面抓出来一把拴着绳儿的游戏机镚儿拍在桌子上,我傻了眼。原来这不是我独创的,别人早了多长时间就已经研究出来了,而且都抓了这么多了。

“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什么人什么把戏没见过?”老板这句话把我说明白了,从此以后我有钱就玩儿没钱就看,再不敢耍什么小花招了。

再一件事儿是我接触了赌镚儿机之后,这时候价格已经没那么贵了,差不多一块钱能买上四个镚儿,零花钱也多了一些,技术也进步了不少,所以每次买一块钱的都打不完,总能剩下一个。

剩下的是不敢带回家的,怕被发现。那时候老师家长把玩儿游戏机看成非常恶劣的行为,如洪水猛兽,感觉那程度基本上和吸毒卖淫嫖娼差不多了。一旦被发现,在学校就会被当成坏典型、异类,被老师反复批评,甚至还有处分,同学们也会集体疏远你,严格和你划清界限,好像跟你说句话就会被传染上死全家的疾病。

被家长发现的话家长就会觉得自己非常失败,自己的孩子居然会做出打游戏机这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禽兽不如无可救药的举动,实在是愧对列祖列宗。于是乎,“他打游戏机”这句话当时成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标签,一旦被贴上,万劫不复。这样的例子我身边就有一个。

那是读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们班一个倒霉孩子从游戏厅出来正好被一个嘴贱的女生看见,那女生胳膊上别个三道杠,脖子上的红领巾好像从来就没有摘下来过。这种人看到自己的同学进出游戏厅,自然是无法忍受的,于是在巨大的正义感推动下,她义不容辞地把这事儿告到班主任那里去了。

班主任听闻此言,仿佛受了奇耻大辱,怒发冲冠。想不到打游戏机这种只有败类才会从事的行为居然会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那还了得?于是当堂把这倒霉孩子揪到讲台桌前,手执一把新笤帚冲他猛抽,几十下之后,笤帚烂了,那孩子被打趴在地上,老师才算住了手。后来那孩子家长被叫来学校,拉着被打得不成样子的孩子一个劲儿给老师道歉,那架势好像是自己孩子把老师给打趴下了,道完歉还一个劲儿感谢,感谢老师认真负责及时发现孩子的恶劣罪行,让他悬崖勒马,不至于走向打游戏机的不归路。

从此之后,全校学生闻游戏机丧胆。

不敢带回家,也不舍得扔掉,那就赌了它。把镚儿投进赌镚机,随便摁个键,红灯转悠两圈儿之后就完事儿了,输或赢都在几秒钟之间。如果输了,心安理得地回家,如果赢了,那就又多了几个镚儿,这时候我会选择把它们带走,带到我家房子后面,挖个坑埋了,下次玩的时候再挖出来。

有那么一次,我着急回家,把最后一个镚儿往赌镚机里一扔,随便摁了个键,红灯转悠两圈儿之后定格,忽然整个机子所有的灯都闪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以为它要炸了,仔细一看,屏幕上赫然写着“1000”的字样。

什么意思?难道我中了一千个镚儿?还没容我想完,机子哗啦哗啦开始往下掉镚儿,如此敏感的声音迅速吸引了全游戏厅的人的注意,大家都转过头往这边看,我回过神来,是真的!我赶紧拿过接镚儿的盒子就往书包里倒,大家看着我,一脸的羡慕嫉妒,老板看着我,双眼冒着仇恨的怒火。于是我在众人羡慕嫉妒仇恨的目光中背起死沉死沉的书包迅速消失了。

这一千个镚儿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挖坑埋上,因为我不相信自己可以挖那么大的坑。我冒着生命危险背回了家,藏在床底下一个箱子里。这个箱子原本装着很多洋画片,都是小时候赢来的,最近几年没动过,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我把洋画片挖开,把这堆铁片埋了进去,又在外面堵上一个箱子,确信不会被发现了才塌实地去吃饭。

自从有了这一千个镚儿,我就成了暴发户,不义之财,尽情挥霍吧。这一挥霍不要紧,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几次都被父母盘问半天,差点儿兜不住。

这天放学,正在游戏厅里摁着机子狂打,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我头也不回,喊了一声拍什么拍,然后接着打。那人冲我后脑勺啪叽一巴掌,我怒了,边转身边骂,我操你祖宗!祖宗还没从嘴里说出来,我晕了,后面站着我爸。他祖宗也是我祖宗,不该骂不该骂,怎么办怎么办,我彻底晕菜了。

我爸把我耳朵使劲儿一揪,我从人群里被提溜了出来,然后一路拳打脚踢把我送回了家。原来,这段时间家里早就发觉我不对劲,今天终于抓了个现行。从此以后我进游戏厅之前先要左顾右盼许久,并且在几家游戏厅之间轮流作业,提高反侦察能力,以增加追捕难度。

关于游戏机有没有危害,有多大危害,这个有待考证,不过我初一有个同学却确实是因为玩儿游戏机害死了他爹。

据说此人家里很穷,他妈英年早逝,他爸以在街上捡木头制作小板凳为生,父子俩勉强喝的起粥吃的起咸菜,生活格外拮据。但是很不幸,游戏机这种东西是不以贫富论英雄的,换句话说就是游戏机面前人人平等,因此他和我一样义无返顾地爱上了打游戏机。我有时候会给他一两个镚儿,可是大多数的时间里属于自顾不暇,所以他还是玩儿的少看的多,经常一声不吭地站在我旁边死盯着屏幕,积累着渴望,像是要把屏幕看穿。

忽然有一天,他拿了张十块的人民币用力拍在老板桌子上,说全给我拿了镚儿!那豪气把我和老板都吓了一哆嗦。他手拿满满一把镚儿,随便拿了几个给我,说:“去玩儿吧,没了管我要。”

我说,你哪来的钱?要知道,他手里拿十块钱这个现象除了一年两度开学交学费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其他时候的,那时候也没有彩票,不可能中五百万,而且即使有,我怀疑他通常情况下连买彩票的钱都不趁,除非他去偷去抢,不过这也不可能,就他那瘦小的身体,能活着就算不错的。

他说,这你就别管了。

此后几天,他天天买十块钱的镚儿玩儿,像是报仇似的摁着机子狂打,我到点儿回家的时候他还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以前他是蹭我烟抽,蹭不着就不抽,现在兜里装上了五块钱一包的好烟,一副大爷派头。

没几天,游戏厅里常驻的小痞子就盯上了他,这么招摇,不被盯上才怪。他也不反抗,要镚儿就给买镚儿,要烟就给买烟,基本是有求必应。可是半个月之后,他消失了——既没去上学也没去游戏厅。

我以为他被小痞子们抢了钱之后杀人抛尸了,赶紧跑去他家看情况,同学一场,我救不了他报个丧也行啊。进门一看,他没死,坐在院子里发呆,一院子的碎木头小斧子小刨子小锤子烂钉子散落着,衬得院子相当凄凉。狭小的屋子里,他爸爸躺床上,已经没剩几口气儿了,瞪着俩大眼艰难地望着我。

原来,他把他爸爸做小板凳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一千多块的看病钱给偷了,拿去打游戏机,顺便养那帮小痞子。现在他爹没钱看病,只能躺床上等死。

你在这儿坐着能坐出来钱啊?我冲他喊,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专注地发呆。他爸眼睛一闭,两行清泪滑了下来。

我转身往门外走,因为我看不得人哭,一哭我要么就心里不得劲儿要么就想揍他,显然我还没有残忍到想揍一个快死的人。

第二天,我去了学校就开始发动同学们捐款给他爸爸看病,刚上初一的学生,都没什么钱,你一块我五毛,捐了一个星期总算勉强凑够两千块,我带着校长班主任一路赶去他家,只看到紧锁的铁门。

他邻居说,前天埋完他爹,他就去外地的亲戚家了。我抱着捐钱的箱子,说不出话来。

我把箱子递给班主任,用邻居家的梯子爬上了他家的小房。

小小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小锤子小斧子堆在一个角落里,恐怕从此以后会慢慢地生锈,再也用不到了。我心里一阵堵,拿起脚下一块半截的砖头,狠狠地砸向院子里。

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那段时间情绪很低落,不知道是因为失去了一个战友,还是因为他爸爸的两行清泪,总之不想去游戏厅,也不想让别人提起这个人这件事,烦。

当然,这都是回忆,算起来也过去三年了,我并不常想起这些事,因为说到底这些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残留在记忆深处的一些碎片。现在突然想起来,只是因为我很倒霉地输掉了所有的镚儿,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件事。

现在烟也没了,兜里还剩干巴巴十块钱。时光一去不复返,千金散尽回不来,找到工作之前不能再乱花了,要不然只能去把老歪的BP机卖掉度日了。

我百无聊赖地看别人玩儿了一会儿,一屁股坐在墙边的破沙发上,脑袋靠着脏兮兮的靠背,看天花板。

旁边有个男的在抽烟,我斜着眼睛瞟了瞟他,二十六七岁的样子,轮廓清晰的脸,留着个时髦的分头,浅蓝色牛仔裤,纯黑的半袖衬衣,整个人显得很精神很利索,和这里污浊的空气显得有些不搭调。

“哥哥,给根儿烟抽吧。”我试探着跟他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拒绝,从口袋里摸了一根出来递给我。

我冲他笑笑,接过来点上了。

反正也是无聊,我就想着跟他攀谈两句。

“怎么着?你也输干净了?”

他乐了,从裤兜里摸出一把镚儿:“多着呢。”

“你玩儿什么厉害?”

“街头霸王。”

“挑一局吧,你给我投镚儿,输了的买包烟。”

“我打这个在这儿出了名的。”他眉毛一挑,选择了侧面威慑。

“你还怕我输了没钱啊?”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十块钱,往他眼前晃了晃。我当然不怕他,因为对自己技术很有自信。

他站起身往街头霸王那台机子前走过去,我跟在他后面。这个游戏当时非常流行,基本上进游戏厅的都会玩儿,只是技术高低的问题,因此机子前面总是围着一圈人,有玩儿的有等着玩儿的有干看的,一个个都兴致勃勃。

他站在人堆后面说:“闪开。”

人们回头看了看他,都自觉地让开了,正在玩儿游戏的两个人也不玩儿了,转身站在两边。我不怎么在这家店玩儿,没见过他,看来这还是个角儿,常在这里玩儿的肯定都认识他,而且肯定都还惹不起。

每个游戏厅都有这样的人,欺负个人耍个牛逼什么的,称霸一方。

他投了两个镚儿进去,我们俩选好人开战。他的技术确实很不错,不过我也有一套自己的东西,因此打的非常精彩,旁边观战的几圈人都看呆了。三局下来,我赢了。

“行啊小子,技术真不赖。”

我得意地看着他。

“走,出去我给你买烟。”我以为他会赖账,想不到这么痛快。

他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了,冲他笑了笑:“算了,我白玩儿你一个镚儿,扯平了。交个朋友吧,以后经常切磋。”

“行,我叫东子。”

“我叫草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