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月何处:欧阳自远与中国嫦娥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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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219”小组在行动(1)

1963年7月,在莫斯科,美、英、苏三方举行了核裁军首脑会谈,阻止中国拥有核武器是会议的主题之一。8月,三国签订了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企图阻止中国研制核武器。

几天后,在中南海丰泽园,毛泽东召见了周恩来,周恩来告诉他:这几天,各国的报纸都发表了赫鲁晓夫同美国国务卿哈里曼热烈拥抱的照片,影响太坏了,这表明,苏联已经完全和帝国主义站在一起了!

毛泽东马上交代:这张照片,我们也要发表出来,印得大一点,叫中国人民看一看,什么是修正主义。

毛泽东还神情十分激动地说:原子弹一百年也要造出来!有什么办法?没有那东西,人家就说你说话不算数。

这年底,侯德封去国防科委开了一次会回来,他把欧阳自远一个人叫到办公室。一向随和的老先生,脸上少见的严肃,“欧阳,跟你说一件事情,我们国家现在要搞地下核试验了。”

欧阳听了,很兴奋,他明白核武器对一个国家意味着什么。

他也有些迷惑,这应该是军界一手操办的重大绝密项目,与地质所难道有什么关系?

“现在上面要找一个人,他学过地质,同时也是学过核物理的人。为什么呢,因为地下就要懂地质,搞核爆炸还一定要懂核物理。你可是两个专业都学过,我向上面推荐了你。到时候,具体的任务、安排,由国防科委通知你。”

此后,大概隔了一两个月没有动静,他知道这一定是在进行政治审查。

他当然想为地下核试验出力。他又告诫自己,以侯先生的身份、地位推荐,这推荐虽然很硬,可再硬,硬不过政治审查。在当时,在报刊上发表个豆腐干大的文章,都得先发函到单位,了解作者是什么成分,有没有什么问题,何况这可属于参与惊天机密的政审?他觉得有些悬了……

倒不是为自己,他是中共党员,还通过了预备留学苏联的严格政审。而是为邓筱兰家。

她妈妈是贺子珍的小学同学。她本来还有一个哥哥,过继给了三叔,三叔给国民党杀了,解放后成了烈士。可在当年吉安地区国共两党翻烧饼似的拉锯战中,她的四叔又是国民党,刚解放就被枪毙了。胆怯如蚁的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日后离家了,什么党派都不要参加。到了第四军医大学,班上的同学个个在政治上奋勇争先,就是她按兵不动。党支部做她的思想工作,她说:入党以后事情就多了,我这人笨,还是先集中精力把学习搞好。

她不敢写入党申请书,这申请书一交上去,必然就要政审。那年月,几乎在空气里也呼吸着政治气息的人们,谁不明白,叔叔虽不算直系亲属,但四叔的被镇压,却是政审中最恶劣的有亲属“关、管、杀”一档。凡列入这一档者,仿佛个个与新社会有不共戴天之仇,新社会当然要把他们盯得牢牢的。

现在他和邓筱兰已经是夫妻了,审查他必然要审查她,他很难估计,在这势必是最严格的政审中,妻子多少年里的锥心之痛,是否会让他接过来,成为他日后的锥心之憾……

他只当是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可还得做些相应的准备。当时在地质所和科学院,找不到任何有关核试验的资料,就到部队系统的图书馆去查美国的地下核试验的相关资料。这里有一些,但主要还是理论上的东西,与具体实施相差很远。而且,因为不知道中国会怎么搞,它们有没有参考价值,有多大参考价值,还是雾里看花,心里很不踏实……

他忐忑不安,他心急火燎,他又有些百无聊赖。

终于,有一天,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他长舒了一口平生少有的大气。

这天,欧阳自远被通知到国防科委去接受任务,这任务是在地质所选几个人,组成一个小组,他担任组长,小组的代号是“219”,专门为地下核试验选址。其经纬度的范围已经上面确定,只能在这范围里选,不能跑出去。

原来都是所里的熟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七八个人经过了三个月才能坐到一起来,其主要原因显然还是政审。欧阳被告之,关于“219”小组以后的工作,他不能告诉自己读完研究生后也一直关系密切的导师涂光炽。后来,他了解到,涂先生的父亲因做过国民党政府驻缅甸、加拿大的大使,被认定有严重历史问题。其实,涂先生的父亲后经平反,担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顾问。但在当时,两人见了彼此都自觉隔着一张纸,从来不谈“219”的工作。一般来说,那个年代的中国人在这方面的心理素质被敲打得很好,彼此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219”小组登上了西去的列车,这是一支多学科相结合的综合研究的年轻队伍。从这天起,欧阳自远和这个小组就从亲人的视野里消失了。

到了大西北马兰科学城,向他们下达具体任务的,是负责地下核试验的程开甲教授——当时任核试验研究所所长,也是“两弹一星”的元勋。1964年我国成功爆炸的第一颗原子弹,就是根据他的建议,否定了原先由苏联专家提出的“空爆”方案,改为“塔爆”;也是他提议,核试验应由“地面爆”及时转为“地下爆”。

程开甲教授对于“地下爆”的选址要求是,第一,别掀顶。要是把山顶掀开了,会造成很大的事故;第二,核物质不能从坑道中冲出来,冲出来也是大事故;第三,不能泄漏,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之所以由“地面爆”转为“地下爆”,就是要避免大气的污染;第四,附近有一条孔雀河,起码要确保三十年内河水不会遭污染。

此外,还有一个要求,即整个核爆炸过程在地下是个什么样的图像,最后得描绘出来。

已给出的经纬度范围内,大约面积有几百平方公里,经过三四个地方的比较,“219”小组花了一年时间,最后选定的是一座小山,方圆有二三公里,有五百米高,再大的原子弹也掀不掉。但一个要害的问题是,此山和在已给出经纬度范围内的山,都是石灰岩成分的岩层。

从地质要求上说,石灰岩不利于地下核爆炸,美国都是在硅酸盐岩层中做地下核试验,如火山凝灰岩、沙岩和花岗岩,这些岩石的二氧化硅含量都在百分之六十以上。硅有一个特点,就是爆炸以后会变成玻璃,自然把那些放射性物质裹在里面,若遭地下水浸泡,也不会溶化掉。而石灰岩,在核爆炸后,只能烧成石灰,一变成石灰,遇水马上溶解,肯定会泄漏出来。

其他方面的困难,也非亲历其境者所能够想象。

比如说,要使这座山不可能被核爆炸掀顶,不会有核物质泄漏出去,先得要做精细的研究。山体很大,欧阳自远爬了一个上午才爬到山头,以后的日子,他和同事们还得踏遍山上的峰峰谷谷,皱皱叠叠,角角落落。山上的每一条裂缝,他们都要发现,都得量出来。在山上至少有的几千条裂缝中,每条裂缝怎么个方向,裂缝有多宽,延伸有多长,气体怎么沿着裂缝窜出来,他们都得测量记录,并画图一一分析,再将数据输入当时的手摇计算机。通过严密的计算,以确证这几千条裂缝既不会成为山被掀掉的决口,也很难有放射性物质跑出来。

再有防止河水污染:这一片地质构造是什么岩层,地下水流向上各处岩层的厚薄,地下水怎么流过去,在各处的流速多大?如果有放射性物质,岩石本身能不能吸附一部分?如果不能,是否能加点什么东西,起化学反应后将其锁住。还有,为什么可以保证河水三十年里不污染,不到三十年之前有没有可能出现污染?这一切,都要反复勘探和做大量的模拟实验。

程开甲教授向“219”小组要的,只能是确凿的证据——既有扎实的实验基础,又有数理逻辑说服力的证据。

没有一个门外汉,真能说清楚“219”小组在大西北的那些日子,即使由他们自己表达,外人看起来,也可能是将象鼻子当成了一根大葱。只能用几句俗话匆匆带过:翻山越岭,旰食宵衣,冥思苦想,永不言败。还得加上,有的时候那是“贼胆包天”,敢走“月黑风高”;更多的日子里,必须心细如发,如履薄冰。

所有的问题和难题,都被“219”小组踩在了脚下,仅解决石灰岩如何在爆炸后也变成玻璃,就先后用了二年功夫。

在当时的中国,“219”小组成员们的精神风貌,可谓个个都是不能见报的王进喜、陈永贵、郝建秀。国家也给他们提供了远超出他们想象的物质条件。

因为是快要废除军衔制了,欧阳自远至今还记得,就在这之前,有一天,一位上校来找他,说,你需要什么仪器,现在就给我开单子,三个月内,我一定给你搬到实验室。

在“219”小组需要的诸多仪器里,少数国内可以生产,多数只能买自国外,如能谱仪、原子吸收光谱仪,各种物理力学的试验机等等,它们都出自于美、英、法等西方国家,而且,大多具有敏感色彩。即使是进口一般仪器,也先得在国内审批,看得花去多少外汇,再去国外订货、谈判,当时与西方国家没有直接贸易,还得通过香港中介……其关山重重,就是神仙来办,也不止三个月。

欧阳不管要花多少钱,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开了一张单子交给上校。刚满三个月,所有的仪器都梦幻般地进了实验室。他至今不知道对方是用什么力量,通过什么途径,搞到这么多先进仪器,而且真的掷地有声,决不耽误你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