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军战地寻访
瞿学忠李昕
从武威到张掖,沿河西古道一路行来,我们的心情没有一刻轻松过。在河西,当年西路军征战过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红军战士鲜血的印痕。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当站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相信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会平静。西路军浴血奋战的地方早已变成河西闻名的粮仓福地,但红军那段滴血的历史,河西人并没有忘记。我们深深地感觉到,当年红军浴血河西的精神,已经渗透到了这块土地的每一个角落。西路军悲壮的西进故事,也成了当地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内容。
古浪峡中永远的战友
我们来到乌鞘岭下的古浪县城,这里气候凉爽、潮湿,是我们河西之行感觉最惬意的一个地方,但我们的心情却没有因为天气的凉爽而轻松下来。古浪被称为河西走廊的门户,是当年西路军转战河西的第一道大门。武威市党史办公室王主任告诉我们,西路军在古浪折兵,拉开了中国近代革命史上最为悲壮的一幕。
在古浪县城西南侧的公园里,有一座西路军烈士纪念碑。碑后是当年古浪战斗中牺牲的2000多名红军将士遗骨合葬的巨大坟茔。讲解员告诉我们,当年红军激战后牺牲的2000多名将士现在已经很难查证他们的姓名了,这座合葬墓也是建国后几经周折才建立起来的。我们去的时候,烈士纪念碑的大门和展馆正在修缮。同行的古浪县委办公室陈副主任告诉我们,这是西路军留给古浪的一笔沉重而宝贵的财富,县上正在想办法改善园内的设施。
我们凝望着眼前这座背靠青山的巨大坟茔,它在凉风吹拂中静静谛听着松涛、溪流的声音。即使最精确的仪器也无法算清楚里面究竟埋葬了多少人。在战斗中,他们官兵一体,是肝胆相照、亲密无间的战友和兄弟;死后他们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永不分离,悲壮、感人。
纪念碑正前方面对的高山是当年红军战斗最激烈的东升洼,山顶上、半山腰,当年红军修筑的防御工事依稀可见。陈副主任告诉我们,这里现在是古浪县唯一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都有大批的人前来凭吊,纪念英烈。
在烈士纪念馆里,一幅幅图片把我们又带回到那场战役中。古浪一战,红九军有2000多人饮恨疆场。我们从纪念馆的图片上看到的是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碎裂的头颅、折断的四肢、血淋淋的肚肠、烧焦的军装、树梢枝头悬挂的肉片、布条……古浪的枪声,在茫茫夜色中震撼西北城乡。寒凝大地,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身披古浪激战硝烟的西路军九军将士,搀着的、扶着的、背着的……
离开古浪烈士纪念碑的时候,我们看到几个小学生正在仔细地打扫着通往纪念碑的台阶。他们稚嫩的双手在挥动着拖把扫帚的同时,已经开始触摸这段尘封了许久的历史。
高台烈士陵园的沉思
高台烈士陵园是河西最早建起的纪念西路军烈士的陵园,1957年竣工落成。大门上镌刻着朱德元帅题写的“烈士陵园”四个大字,墓地正面用工整的隶书刻着“中国工农红军第五军阵亡烈士之墓”。陈列室里面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和烈士遗物。在纪念馆的后面,也有一座巨大的红军将士合葬墓,里面埋葬着当年浴血高台的数千名红军将士的遗骨。在高台九天九夜的激战中,红五军3000多将士与数倍敌人拼到了最后一刻,弹尽粮绝,几乎全军覆没。在这场战斗中,军长董振堂、政治部主任杨克明壮烈殉国。
我们在高台烈士陵园看到了许多珍贵的留言。朱德题写的是:“伟大的革命先驱者的事迹和英名,将永远留在人民的记忆里”。徐向前题写道:“振堂、海松、厚发、启华、义斋及西路军牺牲的诸烈士们,你们为中华民族的解放和劳动人民的利益,坚韧(忍)不拔自我牺牲的精神和英雄气概,是我军无尚(上)的光荣。”李先念题写道:“继承和发扬西路军浴血奋战的革命精神,为祁连山区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事业而努力奋斗。”
今日的高台,高楼林立,道路畅通,我们在感受社会和经济飞速发展的同时,也在不断思考着历史。60年前高台血战的惨烈场景早已成为历史,甚至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已经消失。然而,西路军3000将士用鲜血和生命铸成的历史丰碑,将不断告诫后人:勿忘历史。
绿荫中的倪家营
倪家营子镇位于临泽县南侧,距离张掖市30公里,它的南侧是“四时积雪明,六时飞霜寒”的祁连山,北面是“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的大漠戈壁。当年西路军将士们在这片土地上用生命和鲜血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我们去的时候,绿色掩映下的汪家墩村和河西所有的富足村落一样,显出一种特有的宁静。当年战斗最激烈的汪家墩,是村东侧的一家独立院落,几十年来如同一位忠诚的哨兵,在麦田和周围密密麻麻果树的环绕中静静地伫立和守望着。这是一个方圆占地约1亩、高2丈余的堡子。虽然经过了60多年的风吹雨打,但堡外墙上大大小小的弹痕依然清晰可见。堡子内的残垣断壁处处透着当年战斗的惨烈。登上汪家墩的顶层,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周围情形一目了然。我们终于明白了当年西路军把前沿据点设在这里的用意。
我们一行人默默地鞠了三个躬,陪同我们采访的临泽县委党史办的李主任告诉我们,这里现在已经成为当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年都有不同地方的人们来到这里凭吊和纪念英烈。望着眼前这一片麦浪翻滚、硕果累累的景象,我们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那段沉重的历史。
1937年1月下旬,红五军余部分别从高台、临泽突围,赶到倪家营子与红九军、红三十军会合,分兵驻守在周围的二十多个村落里。当时红三十军奉命扼守倪家营子西南方向,红九军扼守东北方向,红五军余部居中。整个阵地呈椭圆形防御圈。这时,红三十军、红九军只有10个团的兵力(每团七八百人)。李主任介绍说:这是高台兵败后,西路军最完整的一次集结,当时他们和马家军在力量和装备上的对比有天壤之别。在倪家营子20余里的地段上分布着一万多红军,他们与七万装备精良的国民党军展开了规模最大的一次决战。
李主任的讲述,把我们带入了那场空前的大决战中。当时因为打仗,倪家营子几乎是人烟灭绝,房屋倒塌,刚刚从长征中跋涉过来的红军将士,在飕飕寒风中,与凶残的国民党军展开了新一轮激战。
临泽烈士陵园的资料记载,战斗开始时,敌以两旅以上的兵力发动了第一次进攻,主攻方向是红八十八师的阵地,特别是二六三团固守的王家屯庄。战幕拉开,敌机在空中助威,炮兵为其开路,接着步兵在督战队的威逼下,猫着腰往上冲。当敌人进至30多米时,红军指挥员一声令下,战士们迎着弹雨从坑道和坍塌的工事中一跃而出,向敌人还击。阵地上刀枪交错,血肉模糊,敌军鬼哭狼嚎,人仰马翻,丢下尸体,狼狈逃跑。
但敌人的败退只是暂时的,他们并不甘心,而且每天都用飞机、火炮攻击红军阵地,然后步、骑联合进攻。敌人一连很多次的进攻都被红军击退,死伤无数。红军始终抱着“有我无敌,血战到底,寸土不让,坚守阵地”的信念,用自己宝贵的生命和热血为军史书写着不朽的一页。有位叫李德民的炊事员,面目黝黑,粗眉大眼,活似《水浒》里的李逵,他在作战时操起一把利斧,大吼着杀入敌群,杀死敌兵十多人。还有两位战士,在和敌人肉搏时身负重伤,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这样的故事,在西路军浴血河西的历程中是很多的。
临泽烈士陵园的讲解员含泪告诉我们,当时伤员不仅没有药品,就连一顿热饭饱饭都吃不上。肚子饿了,勒紧裤腰带可以顶顶,没有药品是最让人揪心的。尽管如此,受伤的战士们依然不哭不叫不闹,几个人靠在一起或把脚放到别人的屁股下,以此取暖。有位卫生员腹部和胸部被子弹击穿,还继续为伤员疗伤,牺牲前还对军长程世才说:“首长,我不行了,为了革命,死算不了什么。你们千万想办法弄点布条,给伤员包包伤口。”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为了偿还这笔血债,为了替死难的战友报仇,红军将士碰见敌人就枪打刀劈,子弹打光了,刀刃劈卷了,就用枪托打、刀背劈,用石头砸,用牙齿咬,凡是能杀伤敌人的物件都用上了,硬是在倪家营子坚守了30多天,歼敌一万余人。敌前线总指挥马元海、骑兵旅长马朴等,也被红军击伤。激战中,红军也伤亡4000多人。此时,西路军的兵力仅剩下8000多人了。
在这期间,党中央和中央军委来电告诉徐向前、陈昌浩:应放弃东进计划,依靠自身力量,粉碎国民党的进攻,适时完成西进任务。还有一份勉励全体西路军将士的电报:“坚持党和红军的光荣旗帜,奋斗到最后一个人,在绝境中求胜利,全党和全体红军誓为你们的后盾。”
风中的梨园口
在临泽采访的时候,当地老百姓说,除了倪家营子,还有一处当年西路军征战的遗址一定要去看看,这就是梨园口红军战斗遗址。
梨园口在临泽和肃南之间,距离临泽县城不足30公里。这是通往祁连山内的一个山口,两旁大小山头高低起伏,连绵不绝。向南走进山口就是梨园河,两岸山峰如剑,直刺云天,重峦叠嶂,河谷通往祁连山腹地。梨园口东南山坡下是梨园堡,东侧是寺湾村,南岸是南台子、红山湾村。
我们的车艰难地在山路上行进,费了很大周折,终于来到梨园口战场遗址。这是一片很开阔的山地,山势向西渐渐陡峭,几乎寸草不生,当年西路军进入祁连山的最后一场激战,就在这儿发生。山里很安静,远离闹市的喧嚣,但是我们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当年空谷的烽烟和隆隆的炮声。我们很难想象当年西路军是怎样在没有退路的情况下,穿着单薄的破衣、拖着伤痕累累的病体,在寒风中走进了祁连山。
我们在梨园口战斗遗址看到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中国工农红军梨园口战斗遗址”。碑身很小,如果不仔细寻找,在周围连绵的山间很难看到它的影子。从碑前的供品、刚烧过不久的纸灰中,我们看到有人来这里祭奠过烈士,可见当地人对红军战士的感情。“这儿经常有人自发地来凭吊西路军烈士。”当地政府部门的官员说。
陪同我们的临泽县委党史办李主任向我们讲述了西路军在梨园口作战的情况。这是西路军在和国民党军战斗中最惨烈、伤亡最重的一次战斗。红西路军在南柳沟作战失败后,全力突围。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的时候,红三十军和总部进入梨园堡一带,担任西路军后卫的红九军到达梨园口,政委陈海松观察地形后,命令部队上山警戒。原本部队准备在此作短暂休息,但没想到敌人尾随而至。敌总指挥马元海命令部队从东、北两面向红军冲杀。陈海松传令进到山口的部队强占西面山梁。强悍的敌人骑兵从背后袭来,切断了红九军的后路。无奈,红九军又抢占东面山头,扼守梨园口。在饥乏交困、缺少弹药的情况下,三次击退敌人的进攻。但这时的红九军已经处于三面受敌夹击的状态。此时,红三十军一部正在梨园河畔抵抗逼近的敌人,又以一个营全力接应红九军,但未成功。红九军的战士们满腔热血、临危不惧,顽强杀敌。没有子弹,就用刺刀捅,刺刀捅弯了就用大刀砍、石头砸,展开肉搏,甚至有人抱着敌人滚下悬崖,与敌人同归于尽。红九军指战员在陈海松的带领下以一当十,死战到底,为红三十军展开布防,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由于力量悬殊,山口最终被敌人攻破,红九军被敌包围,但战士们宁可战死,也没有一个人投降,除少部分人突围外,大部分壮烈牺牲,政委陈海松身中八弹,以身殉党,时年23岁。红九军失利后,敌人全力合围红三十军。这时的红三十军,每团只剩下200多人,守着河床,与敌人展开了惊天动地的大厮杀,二六四团全部覆没,二六三团损失大部。此时西路军已不足3000人。夜幕降临,敌人在西路军必经之路上点燃了熊熊烈火,火光冲天,而且严密封锁了梨园河峡谷的要塞——响山口。红三十军以一部阻击敌人,其余部队在总部领导下向康隆寺转移。硝烟还没有散尽,悲壮而惨烈的梨园口战役随着敌机远去的轰鸣声结束了。
我们登上当年红军在北面山头上的制高点,极目远望。当年那些“红小鬼们”年轻的生命在炮声中消失了,通往祁连山的山道上似乎还能看见他们边走边回望的身影。原西路军妇女团团长王泉媛在解放后再次来到梨园口的时候,禁不住扶碑痛哭,因为这里长眠着她最亲近的兄弟姐妹们。站在这片红军将士用鲜血染过的土地上,我们默默无语。仰望祁连,山顶上的白雪依稀可见。
梨园口的山风很大,我们拜祭时想烧几张纸钱都十分困难。当年牺牲在梨园口的将士遗骸,都已经合葬在临泽烈士陵园的公墓内,我们知道,他们的灵魂还时时刻刻与这片大地同在。
录自《兰州晚报》2005年7月31日第7、8版。作者瞿学忠,《兰州晚报》记者;李昕,该报实习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