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一边品着下午茶,一边想着待会怎么和表姐王素儿闲聊时暗示崔妈妈有这么一出,需要她敲打敲打呢,话有百种说法,那一句最委婉最能达到目的,表姐这个人向来多心,别弄误会了……。
官船底层仆人房间。
刘妈妈传了睡莲的话,最后来到和女儿同住的舱间,采菱正倚在床头嗑瓜子,见母亲回来,连忙拖着鞋,双手捧着雕红漆海棠花六格食盒递过去,“娘,有你最喜欢的腌杨梅,还有——。”
啪!
没等女儿说完,刘妈妈夺过食盒狠狠的跺在桌上,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是蜀地方言:“砍脑壳地瓜娃子(你这个傻子)!楼上扯拐都不晓得(楼上出了差错都不知道)!”
采菱一撇嘴,“咋子嘛(怎么了)!歪(凶)成这样!”
“说过多少次了,出了门就要讲官话,别叫人耻笑,说咱们不懂规矩。”刘妈妈简单把方才手炉风波说了,最后道:“虽说是小姐让你歇息的,可是主子越是宽厚,做奴才的越是要守着自己的本分。朱砂石绿在船舱里赶针线活,她身边只有你一个丫鬟伺候,你稍歇一会就要上去,怎么能小姐午睡起来了还不过去伺候?”
刘妈妈扫了一眼女儿的打扮,心头怒火又起,她一把女儿拉到铜镜前训斥:“你自己瞧瞧,这是个当丫鬟的模样吗?!还有,七姑太太没了,咱们颜府还没有出孝期呢,怎么能穿戴的这么鲜艳!”
镜中的女孩眉眼齐整,隐隐有一股美人胚子的气象。头顶的长发梳了辫子挽成鬟,用红绸带扎在头顶成髽髻,髽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菱花,耳戴一对金掐丝六角灯笼坠子,上身松江白绫短袄,下着粉绫百褶裙,
这模样打扮,那里是个丫鬟,分明是谁家娇养的小姐。
“娘,你说的厉害我都知道,我只是在船舱里偷偷的穿戴,待出了舱,就把衣服换回去了。”采菱蹭地站起,摇晃着母亲的胳膊开始撒娇:“到了京城,我就没有机会这么打扮了。”
在成都时,刘妈妈一家相当于半个主子,刘妈妈的丈夫刘德和长子刘柱管着颜家在成都的两间绸缎铺,二儿子刘正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小儿子刘直在学堂读书;女儿采菱则是从小当小姐养的,身边还有两个小丫鬟伺候。
可到了京城,全家免不了要低调过活,除非找机会求恩典脱了奴籍,采菱确实没有机会穿戴那些衣服首饰了。
刘妈妈心中不忍,女儿正是花一样的年龄和人才呢,就这样可惜了……。
“别看你现在没有丫鬟伺候,不能随意穿衣服戴首饰,还要看人眼色伺候人。只要我们去了燕京,就有机会脱奴籍,家里赚的钱可以光明正大装进自己口袋;你弟弟有资格考科举;你可以嫁给好人家……。”
她一边安慰女儿,一边帮女儿拆了精致的髽髻,绾了个侍女最常见丫髻,只用丝带扎束,耳朵上的金掐丝六角灯笼坠子换成了简单的翠玉环,还去衣箱里找了青绢夹袄、豆青棉布马面裙、圆领青绿色镶银质树叶扣比甲给女儿换上。
“好了好了,我知道啦,我会伺候好九小姐,等她在颜府站稳了脚跟,我就求她放我们脱奴籍。”采菱换好了衣服,怎么瞧着镜子里的自己都不顺眼,终究还是不甘心呢。
“九小姐虽是五房嫡长女,但毕竟没有母亲照拂,单是指望她是不成事的。”刘妈妈缓缓摇头。
采菱一愣:“若是最后我们全家既没有脱籍,又过不上成都的好日子怎么办?”
“傻丫头,九小姐就是个跳板,我们骑驴找马呗!”刘妈妈右手食指狠狠一戳女儿的额头,眼神里满是狡黠,“你不骑着驴,怎么能到京城,又怎么能找到马呢。”
临行前,姚夫人被诊出有孕,姚知府高兴得一夜之间似乎年轻了五岁——须知姚夫人薛氏已经三十八岁了,长子姚知仁明年都好说亲了。
老蚌含珠实在不易,姚知府每日坐低附小乐呵呵陪着妻子,姚知芳一想到会有个弟弟妹妹分去自己的宠爱,便整日腻在母亲身边,享受着最后独宠时光。
颜睡莲和王素儿身上有孝,不方便探视姚夫人,所以表姐妹俩基本都待在舱里不出去,又因在人家的官船上,她们也不好一身重孝招晦气,因此穿戴以素净清华为主,王素儿换下缟素,穿着象牙白弹墨小袄、天水碧素面马面裙;去掉了发髻上白花,换成一对素银簪子,上面各镶嵌着一粒珠光圆润的东珠。
此时,颜睡莲捧着茶碗看王素儿绣一个菊纹扇套,丫鬟蒹葭坐在小竹凳上帮忙分线,崔妈妈添着火盆里的竹炭。
在接到去京城的消息后,王素儿就开始忙针线了,准备到了颜府,送给亲戚们亲手做的绣活。
按照她的打算,三个舅舅(七舅舅已故)、四个舅妈各送一双鞋,表哥表弟一共九人,送的是绣“梅兰竹菊“四君子扇套,表姐表妹一共七人,准备手帕和一对荷包。
时间太紧,布鞋扇套荷包手帕的绣面她亲自动手,但是缀边缝合、包括鞋底需要崔妈妈和小丫鬟们做好。
赶工一个多月,到了登船之时,她还差三个扇套和二双帕子没完成。
王素儿搁下活计,朝崔妈妈使了个颜色,崔妈妈拉着蒹葭出去了。
颜睡莲帮着王素儿揉着酸痛的后颈,“自打上了船,你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针线,小心伤了眼睛。”
“累点没事,就怕手艺粗陋,惹人笑话。”王素儿双眼微阖,扭动着僵直的脖子,“听闻京城的人最喜欢苏绣,我的女红是蜀绣师傅教的,还不知是否能入得了舅舅舅母和表姐妹的眼。”
颜睡莲笑道:“姐姐多想了,都是你亲手做的,他们定会喜欢。妹妹我手拙,绣品都不敢示人呢。”
“你是五房嫡小姐,我——我毕竟是外人。”王素儿凄然一笑,“要事事小心,免得——免得负了外祖母一片苦心。”
颜睡莲道:“这话太见外了,你是府里唯一的嫡亲外孙女呢。”
颜府只有两位姑太太,除了王素儿的母亲,另一个十姑太太是庶出,一直跟着姑爷外放,她只有嫡子庶女,所以王素儿是颜府唯一的嫡亲外孙女。
王素儿眼神一闪,试探说道:“要是知道他们的喜好就方便多了……。”
难怪昨夜在重庆瓷器口码头时崔妈妈会有那番行径,可能是见自家小姐针线劳累,又诚惶诚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硬塞给刘妈妈金耳挖簪子来打探颜府讯息吧。
且不管崔妈妈此举是否妥当,她也是怜惜表姐,想出一份力而已。表姐有这样的忠心的乳娘,也是她的福气了。
只是——自己也无能为力呢。颜睡莲叹道:“我离府时年纪小,连父亲祖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其实我也害怕认错人、说错话呢。”
王素儿有些失望,母亲自嫁到成都就没回过京城,所知有限,对于那个未知的颜府,王素儿是即期待、又惶恐。
期待的是自己终于有外祖母庇护,离开那些王家的豺狼,惶恐的是颜府的三个舅舅都不是亲的,而且从这八年表妹颜睡莲一直滞留成都老宅的情况来看,颜府内宅并不平静,尤其是颜睡莲的继母杨氏——自己的五舅母,肯定不好相与……。
看着王素儿诚惶诚恐的模样,颜睡莲心中有些不忍——在她眼里,王素儿就是活脱脱《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同样父母双亡,同样是外祖母怜惜接到舅舅舅母家,同样的多愁善感、心细如发,希望他们的命运会截然不同吧!
“其实姐姐不用这样急的。”颜睡莲洗了手,拿起针线帮着王素儿赶工,她手艺着实一般,但是缝合缀边还是可以的。她尽量用舒缓的语气说道:
“京城府里,我大伯娶的是东平郡王府的女儿,伯母的嫁妆里有个大宅子,他们成亲三天就搬过去了。后来大伯一直外放,伯母跟在任上,除非有什么红白喜事,他们只有每三年考核进京述职时才回去一趟。如今大伯是两淮盐运司的盐运使,一家都住在扬州,他们的针线你可以到了京城慢慢做。”
王素儿听母亲说过,大舅舅虽是庶出,只是两榜进士出身,但目前却是颜府官职最高、岳家的最为显赫的舅舅。
大舅母是东平郡王的庶女,自幼是养在郡王妃身边的,甚为得宠。大舅舅励精图治,又有了强势的岳家的,所以能坐稳从三品的两淮盐运使这个位高权重、油水丰厚的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