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说到这份上,王素儿也不好隐瞒了,“我和奶娘商量着,干脆和妹妹签一个假契约,把房子卖给你,既然房主易主了,王家就没有理由上门打扰,只是——只是这样的话,恐怕有人说妹妹闲话,说你乘人之危……。”
颜睡莲无语了:这不是恐怕,即使契约上的确实是市价,甚至比市价还高,也肯定有人会说她乘人之危,夺了表姐家产!
她在成都处心积虑积累了八年的好名声,可能就毁于此!
亏你们想得出来这种损人利己的主意。
王素儿连忙道:“这个主意太自私了,妹妹别往心里去。”
崔妈妈哭道:“可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了。”
“不要说了!”王素儿怒道:“再说我就恼了!此事万万不可!”
崔妈妈哭得快要断肠了,“求九小姐——。”
“唉,这件事根本行不通。”颜睡莲说道:“首先,空卖空买房屋哪有那么简单?房屋买卖契约并不是一张纸就能成事的,需要请中人保人作证,还要到官府备案,牵扯实在太多了,即使我肯豁出名声签约——也没有合适的人肯做中人保人啊!”
崔妈妈脸色一暗,王素儿诗书满腹,那里懂这些庶事。
颜睡莲继续道:“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女孩儿家,有些私财,但是按照大燕国律法,根本没有资格签房屋契约的——即使我有心要买,也是父亲和继母做主签房契。”
崔妈妈楞在原地,平日里看颜睡莲小小年纪当家作主习惯了,居然忘记她其实是没有资格签房契的。
颜睡莲隐隐有些失望,这些日子自己没少为七姑太太家劳心劳力,但是对方居然会想到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来保全自己,这也太……。
但心中再不快,也不能袖手旁观,颜睡莲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即使我不出面,也有法子即保全房子,也防他人说闲话。”
“什么法子?”王素儿和崔妈妈一同问道。
“转卖为租,房子租约我可以要刘管家出面,以颜府的名义租下宅院,因为租约不用去官府备案,中人和保人也容易请。”颜睡莲扫了一眼王素儿鬓边的白色绢花,“租期就写到表姐的及笄之年。”
王素儿今年十二岁,按制为母亲服三年斩哀,到了十五岁恰好及笄,到时候祖母肯定会为其张罗婚事,这宅子就写在嫁妆单子里,谁也夺不走了。
崔妈妈和王素儿眼睛皆一亮:租到及笄之年,这就是向外界摆明了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嫁妆而定下的租约!谁能挑出错处来!
事不宜迟,次日刘管家就办了此事。王家族长大儿媳未能得逞,特上门对王素儿口出怨言,王素儿这些日子好歹也长进了,她强忍住泪水和恨意,客客气气的端茶送客。
后来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开了,都说王家死性不改,窥觊孤女家产。王氏族长狠狠教训了大儿媳妇,方平息此事。
初冬时节,姚知府奉旨回京述职,择了吉日启程去京城,特传消息给颜睡莲和王素儿,表姐妹俩最后一次检查行李,准备登船。
承平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六,宜出行、嫁娶;忌入宅、做灶。
官船从成都万里桥码头出发,在重庆磁器口码头休整一夜,清晨起航,途经白帝城,行至雄伟险峻的瞿塘峡,两岸断崖壁立均笼罩在碎碎的细雪之中,时不时能听到两岸猿声清啸。
船体右面第三层最右边的舷窗敞开着,穿着天青色缠枝莲纹暗花绫长袄、下着月白色素缎八幅湘裙,梳双螺髻,插一对珊瑚松绿石珠花的颜睡莲探出身来,她趴在斑驳陆离桐油漆过的窗台上,神色暗淡,目光呆滞,喃喃低语:“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要晚一些。”
掐指一算,已经在这个陌生的朝代生活了八年。
她翻阅大量书籍,并对比上一世的知识,开始了解自己所处的时代。
这里也是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蒙元朝代更替。上述时代和睡莲上一世了解的历史进程一样,英雄好汉,文人骚客也一个不少。
唯一不同的,就是终结蒙古人统治中原的,不是明太祖朱元璋,而是上一世她从未听过的姬卫阳,这姬卫阳是商户出身,老婆被蒙古贵族当街调戏,还抢回家“暂住”。姬卫阳半夜喝酒壮胆,带着八个好友闯将过去营救妻子,可妻子不堪受辱投井自尽,姬卫阳揭竿而起,造反了。
三十九年后,蒙古人被姬卫阳赶到大漠,成天儿唱你是风儿我是沙去了。昔日卑贱的商人一统中原。他在称帝之前重修了家谱,祖上赫然是战国七雄之一燕国燕简公姬载之后!
此话一出,举世哗然。但是在太祖爷铁腕之下,舆论被迫从“肯定不是”转变到“或许是”最后“肯定是”,无论家谱是真是假,好歹人家都姓“姬”嘛不是……。
唱完“认主归宗”这场正名大戏,姬卫阳登基称帝,国号自然延续了“祖宗”——大燕。
大燕国开国时定都南京,传到第三代承平帝时,宣布将都城往北迁到元朝时叫做大都的地方,也就是后世的北京,改名为“燕京”。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长江两岸高山峡谷,隐约可见险峻的栈道盘旋而上,从船上看过去,栈道上行驶的车轮子几乎和断崖平行,好像随时都能跌进江水里。
看着栈道上车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颜睡莲也未免有了兔死狐悲之感——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自己如同在栈道前行的车辆,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但也无路可退:
她是被颜府遗忘、被继母刻意打压的九小姐,在成都老宅的八年时,仗着几分心机和五房嫡长女的身份,后来还有七婶娘柳氏的扶助,总算能挟制住那些居心叵测、蠢蠢欲动家奴,日子过得还凑合。
可是到了燕京,偌大的颜府,主子加上仆人家奴数目不下五百,当家主母又是自己的继母,何况继母这八年来没少“惦记”自己呢!
至于祖母颜老太太和父亲五爷嘛,别开玩笑了,如果不是表姐王素儿,他们还会记得接自己回燕京?
还有生母的“宿敌”莫姨娘,哦,不对,自己现在应该叫她莫婶娘了,此人不是个好相与的,难保见了自己,会起“斩草除根”的想法。
此外,还有父亲的三个小妾,听七婶娘说过,她们个个都是厉害角色……。
所以颜睡莲在成都祖宅还能凑合的当小主子,偶尔耍耍威风,满足一下虚荣心。一旦到了燕京颜府,就得学着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处处小心,时时留意,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都得在脑子里转上好几回。
否则——,睡莲打量着自己十岁差一个月多的小身板,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个问题呢。祖父颜老太爷勤勉耕耘得了九子七女,最后只有三子二女活到嫁娶的年龄,存活率百分之三十一!
官船行至瞿塘峡处的夔门时,下起了小雪,颜睡莲顶着刺骨江风打开窗户,死死的盯着夔门瞧。
想起上一世跟着公司旅行团去长江三峡旅游,游轮途径夔门时,导游小哥说这夔门景色就印在老版五元人民币上,自己还傻兮兮的举着人民币合影留恋,那张照片一直存在手机里没删,如今这夔门的模样,和记忆中分毫不差……。
一个人若总是回忆,这说明她的现在过得没有过去好。
房地产上市公司人力资源部小主管颜水莲VS书香门第被遗忘的九小姐颜睡莲。她当然愿意选择前者,可是她没得选。
再也回不去了,唉,睡莲越想越郁闷,细雪借着江风,纷纷冲过去亲吻她的面颊,凉飕飕的。
有些冷了,睡莲取过鎏银百花掐丝珐琅手炉暖着手,岂料她冻的久了,手有些发木,一时捧不稳,那手炉径直砸了下去!
两声闷响过后,有男子大吼:“哇呀!是谁拿香炉砸我!”
睡莲探身一瞧,二楼长廊处一个约二十多岁、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揉着后颈仰首望过来,他头戴镶黑曜石金冠,身穿半旧的石青色宝相花缂丝锦袍,外罩着乌云豹大氅,想来是疼极了,眉眼蹙到一起,面部扭曲,辨不出丑俊来。
糟糕!怎么偏偏砸的是他?睡莲心道不好,此人是姚知府的亲戚,名扬成都的浪荡子,有“平生不识许承曜,妄称纨绔也枉然。”的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