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莲听了,心下微微惊讶,丈夫似乎并不以曾经做人养子为耻,每当丈夫断断续续讲述他在成都的那十几年清贫的日子,眼睛里满是异样的光彩。
“侯爷,您在想着什么呢?”怡莲将青花水盅递给陈灏,平淡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娇嗔,毕竟是新婚夫妻,怡莲觉得自己坦坦荡荡的、不希望结果、带着关心去问,总比视而不见强——姨娘说过,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是希望女人对他是关心的。
陈灏微微一怔,接过了水盅,放在唇边慢慢品尝着泉水的清甜,而后缓缓说道:“我是在想,这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只顾着匆匆往前走,却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其实在刚才擦肩而过的刹那,已经失去了。”
“可是他们浑然不知,还是埋头往前赶路,其实无论他们多么的努力,到最后,只能和目标越走越远,他们能够选择的,就是放弃,否则拖着心里偌大的包袱的上路,只能越走越累啊……”
从西城泰宁侯府到什刹海距离挺远的,燕京城街道永远都是熙熙攘攘的,这会子下了小雪,冷风如剐肉般刺骨,街道来往的车辆和人群还是如过江之鲫。
泰宁侯陈灏端着半杯泉水,隔着厚重的窗帘,街道嘈杂的声响声声入耳,三年前他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和心仪的那个人擦肩而过。
那个时候,他刚得到颜家两个嫡支有了消息,他立刻坐上马车去什刹海颜府,打算向当家人颜九爷求娶,可是就在他坐在马车里想着如何措辞妥当时,颜九爷却坐着马车从颜府出来,与他在得胜桥上错过了。
他在颜府焦急的等待颜九爷回来,却不知就在皇宫里,皇上已经给心仪之人赐婚了——那个幸运的人不是他。
那个人在自己和生母落魄之时不伸出援手的女孩,那个自始至终从容相待的女子,自己贫寒落魄,连修筑旧房都困难,她相助的时候不带一丝优越感和施舍之意,仿佛她的帮助如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天经地义。
收到自己的樱桃时那种不作伪的纯净的喜悦和满足。后来燕京之后声名鹊起,他骤贵,他炙手可热,他成了她父亲的学生……她都一如既往,宁静纯澈,如同他们仍在成都时那么美好。
无论外界如何污浊,无论那个时候泰宁侯太夫人、泰宁侯和世子、还有伪帝如何使出各种下作的手段,陈灏心中始终觉得她就是浣花溪水般隽永的存在。
就如同她的名字那样,“—根泥中玉,心承露下珠”的睡莲花。
可是这朵睡莲花又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纵使他成了她父亲的学生,又高中探花又如何?他和她的距离,远的还是令人绝望!
无论他怎么在老师面前表现自己的各种好,可是老师从来没有把他纳入嫡长女女婿的人选。
后来他知道了英国公府为次子张溶求娶睡莲的消息,有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在他心里疯狂滋生着,他借机和张溶成了朋友,带他去各种清贵文人的笔会诗会,他看着张溶大出风头,心里隐隐有些窃喜,果然,张溶就因风头太盛被长嫂世子夫人猜忌,和睡莲的亲事不了了之。
伪帝谋逆,他尽全力给老师示警,睡莲总算跟着两房嫡支逃了出去,他眼睁睁看着老师被拖进诏狱受尽折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成为伪帝的智囊和爪牙,为了得到信任,他甚至和永顺伯府的五小姐结下亲事。
他很明白自己走的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会落下千古骂名,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一介外室生的庶子,毫无根基,文不能成泰斗,武不能上沙场觅封侯,初了必须走好这步险棋,他毫无选择。
他成功了,他成为终结伪帝之乱的大功臣,他得以继承爵位,一步登天,成为新的泰宁侯。
——可是,他还是错过了,就在两辆马车擦肩而过的刹那。
陈灏想起诗经的那首《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无奈伊人所在的位置“道阻且长”,自己“溯洄从之”也好,“溯游从之”也罢,那个伊人总是“宛在水中央”。
他游都快游的精疲力竭了,那个伊人永远都在他触碰不到的位置。
时也,命也,运也,非吾之所能也。
马车上,睡莲连打了三个喷嚏,拿帕子捂住口鼻,说道:“定是娘家人想我了。”
许承曜将手炉塞到睡莲怀里,说道:“你别在马车上睡了,容易着凉。”
睡莲心里暗自腹诽:这个时候怕我着凉了啊?昨晚是谁把我剥洗干净了,摁倒在大红鸳鸯戏水被上驰骋来着,不过怨念归怨念,那事儿到中间阶段滋味确实不赖,就是在后半段腰都酸的打颤了,若想要以后床上和谐,还需要两人一起努力,好好沟通才是,过犹不及嘛,别一味蛮干啦,三——郎。
昨夜一番抵死缠绵之后,睡莲认识到改口叫三郎是迫不容缓的,因为前夜洞房自己无意思的一句“一夜三次”,若许三叔每晚都要表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她是受不了的,再说了,若真的每晚都如此,十天半个月下去,许三叔肯定会力有不逮。
长此以往,不利于身心健康嘛,所以坚决改口叫他三郎,哪怕说完立刻会起鸡皮疙瘩,不过说着说着肯定会习惯的。
其实从内心里,睡莲始终和知芳一样把许承曜视为长辈来着,记得小时候在成都,那时候许三郎刚刚被大哥永定侯打发去了姚知府家里,许三郎平易近人,还教自己和知芳骑射之术。
十年过去了,许三郎依旧诲人不倦,开始教自己鱼水之欢,果然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啊。
积水潭离什刹海很近,所以睡莲和许三郎最晚动身,却几乎是最早到的。
九姑奶奶回门,除了远嫁武昌的大姑奶奶宁壁、远嫁南京的五姑奶奶玫儿,颜府其他嫁出去的姑奶奶们自是都带着夫婿回来了。
第一个到的是四姑奶奶青莲,夫婿张大公子去年春闱落榜,情绪低落了大半年,好在今年夏天青莲诊出有孕,感觉到为人父的责任,张大公子又开始勤奋挑灯夜读起来。
青莲一瞧睡莲眉眼之间新婚少妇特有的风情妩媚,便知九妹过的还不错,心下稍定。
对着坐在主位的九老太爷和九老太太见礼过后,张大公子体贴人微的扶着青莲坐下,旁边的丫鬟婆子倒成了摆设,看来已经习以为常了。
青莲夫妇这番的恩爱,睡莲瞧着眼热,不禁瞧了许三郎一眼,谁知许三郎正撇着眼扫视自己的小腹呢,睡莲暗想,再过十天,就是自己十九岁生日了,子嗣是考验自己的第一关,好在这个身体健康成熟,到了明年,肯定要开始怀孕生产做母亲。
颜家大房目前只有宁珂夫妻在燕京,大爷宁瑾得了外放,带着妻儿去湖南武陵(即现在的常德)任县太爷去了,宁瑾以前是翰林院庶吉士,政治经验虽然不够,但是他堂堂两榜进士,亲妹子宁壁的婆家还是湖广布政司布政使王家,所以他在武陵还能镇的住那些老油条、地头蛇,慢慢也有了政绩。
二爷宁瑜最后还是留在成都老家孝顺父母,宁瑜天资不行,又没有什么雄心壮志,颜老太爷判定他能考中举人就顶天了,不如留在成都打理家产和族产,娶妻生子,做一个富贵闲人罢了。
五小姐颜玫儿也按照婚约嫁给了南京应天府知府的周三公子,据说周三公子明年也要谋个外放,慢慢积累政治资本。
正堂上,男人们正讨论着明年太后七十大寿献礼的事,无论是外地的封疆大臣,还是燕京高官勋贵,都在收罗各种奇珍异宝准备太后千秋节献礼。
九老太爷问消息最灵通的许三郎:“九侄女婿,我听说赵王从长白山得了一只白鹿献礼,此话当真?”
许三郎点头道:“是一对白鹿,此外,还有一对白龟,都是难得一见的祥瑞之物。”
众人皆是一惊,白鹿实属罕见,白龟更是被视为神明的化身,又代表着长寿,可遇而不可求,赵王的献礼肯定会得到太后的欢心,如此一来,魏王的压力就更大了,须知魏王少时在皇宫还没在外单独立府时,就远远不如赵王得太后宠爱。现在又是立储的关键时候,颜家这种已经被栓在魏王这条船上的家族不仅有些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