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得知知芳的消息后,这一个月精神都很消沉,她看着满院子的三醉芙蓉花,就会想起和知芳的种种过往,往事越是美好,现实就越是残酷。
在众人看来,一个刚刚定亲的女子,应该是羞涩的、懵懂的、说一句话,就要害羞半个时辰,看着流云秋月时,会莫名的怔住,想半天的小心思,这种行为,才是正常的。
而睡莲却截然不同,羞怯什么的都是浮云,平静的可怕,还一反常规的命人将满院子的三醉芙蓉花悉数搬走,幸好都是盆栽的,挪了就挪了,朱砂搬了应景的各色秋菊布置庭院,平日里好脾气的睡莲却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去柳氏院子里。
朱砂也不知自己那里做错了,吓得呜呜直哭,石绿机灵,忙命人将菊花般了出去,换上四季常青的绿萝兰草等植物。
睡莲在柳氏的书桌上写了一下午的字,有簪花小楷,也有奋笔疾书的狂草,反反复复都在写一首古体诗。
柳氏从纸篓里翻出一张来,默默念着“……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睡莲向来豁达开朗,理智从容,怎会做如此哀音?柳氏反反复复将“柳丝榆荚自芳菲”念了几句,便琢磨出睡莲还是在为姚知芳的遭遇伤心不得自已,芳菲落入沟渠,是在为知芳被逼娶之事鸣不平吧。
柳氏正色道:“这些废纸一概烧掉,不得外流。”
“是。”小丫鬟忙应下,下去烧纸。刚出院门,迎面碰上颜七爷宁珂,一时收势不住,踉跄一下,扑倒在地。
“唉,怎地如此毛躁?就这样还能伺候夫人小姐?”七爷宁珂连连摇头,借着掸去靴尖尘土,将两个纸团藏在袖子里。
书房里,柳氏端着一盏冰糖燕窝给睡莲送去,说道:“整整一天都没离开着书案,小心伤了眼睛。”
睡莲起身接过甜白瓷盅,说道:“心情不好,写字驱驱烦闷。”
柳氏瞧着睡莲尖下来的下颚,雪瓷般光洁的皮肤,几乎能够看见淡蓝的血管在肌肤下脉动着,有一种令人不敢触碰的美感。
“从燕京逃难的路上,都没见你这样心事重重的,如今到了老家过上安稳日子,你反而瘦了。”
柳氏劝慰道:“没想到知芳的事情对你打击那么大,你这样开朗的性子,竟然会写出那些哀音太盛的诗词来。”
睡莲一愣,然后说道:“那并不是我所作,是以前闲来寻些话本杂书里头写的,觉得诗词清雅,就记下来了,这些日子看见花开花谢的,再想到知芳的遭遇,再美的花都会凋谢,心里——心里有所触动,所以就默写此诗,去去心里的郁闷。”
“难怪你院子里的芙蓉花都移走了,今日朱砂端了几盆菊花摆着,你的脸色就不好看,记得你以前最喜欢三醉芙蓉花的。”柳氏叹道:
“酒入愁肠愁更愁,这些哀伤的诗歌我看着都觉得揪心,何况你还抄写了一整天。得空出去转一转吧,闷在屋子里郁气郁结,也是极伤身的。”
“嗯。”睡莲闷闷的点头,她还是无法走出低迷的情绪,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似的,连睡觉都不安宁,衣带渐宽。
柳氏暗自叹息,谁也帮不了睡莲,唯有她自己慢慢从低落中走出来。
晚上,睡莲的饭是摆在柳氏院子里,两个人相对用了一碗饭,就停了筷子。
睡莲回到自己的小院,老宅子不比燕京气派的御赐的颜府,这个院子只有三五间房屋,一个葡萄架,一个紫藤花架就占满了院子中间。
菊花已经撤走了,摆上的都是绿色的植物,在紫藤花架下,居然还悬挂了一架秋千!
睡莲眼睛一亮,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想起搭上秋千了?”
石绿回道:“是下午顺平伯命人送过来的,说给小姐解闷儿。”
朱砂捧着锦褥铺在秋千上,说道:“这架秋千和听涛阁梧桐树下的那架差不多。”
三叔心思还真是深,怎么会对自己的衣食住行那么的了解?睡莲坐在秋千上,轻轻荡起,秋天的夕阳透过紫藤花架照在睡莲身上,点点斑斑,如跳跃的火光……。
熟悉睡莲个性的,都明白睡莲情绪低落,是因为手帕交姚知芳的遭遇。
但是在不懂她的家人看来,少不得会将她反常的表现和顺平伯的赐婚联系在一起。
九老太太沈氏对着丈夫叹道:“这也不能怪睡莲不懂事,实在是那位顺平伯‘名声在外’,正妻都还没娶呢,府里头一个贵妾、一个宠妾就霸占着,小姑娘家心里难免不愿意的,幸亏睡莲是个深明大义的,换成其他的女孩,估计就要哭死了。”
九老太爷说道:“其实顺平伯并非传言中的那么不堪,他和我说过了,这两个妾,贵妾是永定侯夫人硬塞进来的,另一个是他为了压制贵妾抬举的姨娘,你抽空慢慢开导开导睡莲,皇上赐婚,岂能懈怠?莫要被人抓住把柄,参咱们颜家对皇上不敬。”
年纪不到四十的九老太爷成了颜府当家人,行事想法都以大局为重。
沈氏白眼一翻,反驳道:“你们爷们那里知道做女人的苦处?纵使两个妾都事出有因,可毕竟两个大活人杵在那里,天天见着都烦。”
“我那里不知道?”九老太爷无奈说道:“我守着你和一双儿女,从来不纳妾使唤通房,就是想好生过日子……。”
沈氏好容易想通了,决定明日就旁敲侧击把这事透露给睡莲知晓,让她能安心待嫁。
对于睡莲情绪消沉这件事,有一个人很是恼火,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七夫人徐汐怎么也想不到,她最讨厌的小姑子,居然就要嫁给她的梦中人!
我就知道!那个人他日定会飞黄腾达!他敢做敢作,他勇猛坚强,他不同于任何世家子弟!
每当想到他骑在马上回眸时的光亮,徐汐死水般的心灵,都会涤荡出波浪来。
自己思而不得的男人,谁嫁给他都会令自己嫉妒的发狂,可是小姑子居然还不愿意,日渐消沉的关在院子里不愿见人!
嫉妒、愤怒、不甘等等激烈的情绪灼烧着徐汐的神经,隔间再次传来儿子静跃的啼哭声,徐汐叫道:“都是死人吗?大少爷哭成这样都不去哄哄?!”
奶娘抱着静跃出来,说道:“哥儿也不知怎么了,刚吃饱了奶,裤子没尿着,就是闹着不肯睡。”
一岁多的跃哥儿闻到了母亲的气息,他哭着向母亲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徐汐厌恶的看着儿子酷似丈夫的小脸:那肥嘟嘟的双下巴,那圆溜溜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简直就是第二个宁珂!
“睡什么睡?”徐汐瞪着一双杏子眼,骂道:“吃了睡,睡了吃,你是喂孩子还是喂猪?好好的大少爷都被你们这些奴才带坏了!给我!”
徐汐将静跃抢了过去,奶娘讪讪退下,跃哥儿被母亲狰狞的面孔吓到了,哭闹的更厉害。
“大晚上的吵什么吵?孩子又怎么了?”宁珂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兵书。
徐汐对这个丈夫的惧意已经大过了鄙视,她不敢大吼,只是说道:“奶娘非要逼着跃哥儿睡觉,他不耐烦,就哭闹不休了。”
宁珂看着哭得小脸通红的长子,心疼的放下书卷,抱起跃哥儿,说道:“成都这会子晚上还不冷,也不像燕京刮风沙的,晚上喂过之后就抱着他出去转转走走、和他说说话总是好的,整日吃吃睡睡,莫把孩儿养呆了。”
徐汐道:“等孩子断了奶,就把两个打发回南京魏国公府去,个个都图清闲,恨不得一天到晚都把跃哥儿拘在屋子里。”
“随你,不过她们都是岳母送过来的人,你厚赏一番再打发走。”宁珂亲了亲儿子的小脸,每当
看到儿子酷似自己的小脸,他心里就有种莫名的自豪感。
徐汐拿了一床小被子给跃哥儿裹上,说道:“乘着天还没黑,你带儿子出去逛逛——他现在这么胖,我可抱不起他了。”
宁珂似乎没有听出话里面的讽意,他抱着跃哥儿出了门,还笑着逗刚刚止了泪的儿子,说道:“我儿子是最漂亮的,那里胖了……。”
徐汐见丈夫走远,她冷冷一笑,披了件防风的鸟毛大氅,提了一盒子零嘴去了睡莲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