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颜氏族人皆夸颜宁宵孝顺,堪称子弟们的典范。
此刻荣氏坐在陈旧得看不清材质的罗汉塌上纳鞋底,她穿着竖领青缎对襟大袄,腰际以下盖着一床毛毯,因不用见客,也不戴首饰,梳着圆髻,戴着鸦青色抹额。
颜宁宵刚从外做客回来,换下石青色宝相花圆领袍,穿上家常半旧青布棉袍,丫鬟翠儿递上醒酒汤,这丫鬟不过十一二岁,头上扎着红头绳,身穿大红棉袄,外罩靛青色比甲,下着杨柳青马面裙,模样身子还没长开,低眉顺眼很老实的样子。
颜宁宵摆手推开:“今天只喝了二杯淡酒,泡一壶竹叶茶来吧。”
“哎。”翠儿忙不迭的去泡茶,器皿碰撞之声隔着厚厚的门帘都不绝于耳,一听就知是个新手。
“新买的丫头行事说话还不太有章法,调教几年就好了。”荣氏笑道,手里飞针走线的一直没停过。
颜宁宵眉毛微蹙,“我去京城读书,不能时时照顾您,买两个丫头就是为了让您过得舒服些,您别心慈舍不得使唤。”
“我省的。”荣氏头也不抬的纳着鞋底。
“娘,今天天色不好,做活伤眼睛,别忙了,好好歇着。”颜宁宵硬扯过荣氏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儿子是去国子监读书,那国子监衣食住处都是管着的,每月还发银子。再说了,行李里面已经有十来双新鞋,够穿了。”
荣氏病好之后,颜宁宵定下赴京的行程,入冬以来天气较暖,坐快船日夜兼程,应该能赶在江水结冰前到都城南京国子监。
荣氏夺过鞋底,嗔怪道:“你瞧仔细了,这那里是给你做的?”
小小巧巧的鞋底,密密实实的缝线。
“这是——?”颜宁宵不解。
荣氏粗糙的拇指磨蹭着厚实的麻布粘的鞋底,“这是给族里九小姐做的新鞋,预备着过年时送过去当年礼。”
“哦,原来是给睡莲妹妹的。”颜宁宵讪讪的缩回手。
荣氏若有所思,缓缓道:“可不是,她七婶娘还在成都的时候,跟我说起过这九小姐是个好动的,长得又快,费鞋的狠,每年都要扔二十多双鞋子出去。”
末了,荣氏顿了顿,似乎不经意的说:“阿弥陀佛,幸亏她生在富贵人家,若是小门小户的,单是穿鞋这一项就供不起。”
被别人惦记着,二里之外的颜睡莲打了个喷嚏,为了锻炼身体,平日里蹴鞠、骑马、射箭、散步、踢毽子轮着来,古代的鞋子比不得后世结实,对她而言是易耗品,偏手脚长得又快,一双鞋子穿了三月就小了。
颜宁宵没有接着母亲的话茬,只是愣愣的看着纳了一半的鞋底。
荣氏心里莫名一痛,指着堆满了墙角上各色礼品,扯开了话题:“这都是族人送的程仪,那些贵重的大毛衣服、缂丝衣料、蜀锦云锦我都坚持退回去不收,留下的都是不值多少钱的寻常物事,你看看礼单,有没有要带到京城里的。”
自打他中了解元,家里人情往来就多了,寡母照看不过来,颜宁宵帮着打点,这才发现人情来往比读书还要伤脑筋。
既然是礼尚往来,有来就要有往,否则欠下人情,以后会是大麻烦。所以那些贵重的礼物是不敢收的——家里根本无力还同等价值的礼品,免不了要费尽口舌推辞一番,劳心劳力。
最后一张礼单是颜睡莲宅子里送的程仪,四季衣裳各一套、官窑瓷砚一方、羊毛袜十双。
衣裳和羊毛袜都是惠而不贵,再实用不过的物事,而瓷砚不耐研磨,早已被端砚这样的石制砚台取代,是纯粹把玩观赏时的小玩意,所以在礼单里显得突兀了。
荣氏见儿子瞅着礼单似有不解之意,就掀开膝盖上的毛毯,穿上棉鞋,从礼物堆里把颜宅送的程仪一一挑出来放在罗汉塌上。
“来送礼的是九小姐的奶娘周妈妈,说南京不比成都暖和,冬天羊毛袜子是不可缺的。”荣氏指着十双羊毛袜子说:“你都带到国子监去,冷了就穿,若脚上生了冻疮,麻痒难当,会扰你读书的。”
颜宁宵哦了一声,问道:“以前都是刘妈妈或者七婶娘身边的张嬷嬷送礼,如今怎么换成了周妈妈?”
“听说是在乡下养病的,如今身体好了,还是要回来帮衬九小姐的罢。”荣氏回忆起周妈妈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又加上一句:
“这周妈妈不是个好相与的,我给了二钱银子的荷包打赏,她居然当场就笼在袖子里掂量,似乎觉得赏钱薄了些,走的时候不太高兴,全然没有大户人家的做派。”
颜宁宵听了,思绪片刻,安慰母亲道:“七婶娘去了京城,有些不安分的下人见睡莲妹妹年纪小,治家不像以前那么严,行事狂妄无礼也是有的。母亲莫要为这些人生气,一来生气伤身、二来也损了您和七婶娘的情分。”
荣氏面上淡淡的,“莫要小瞧你娘的气度,这几年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见惯了人情冷暖,那里会为不相干的人生些闲气?九小姐和七嫂子对我们的情分都是一个样,以前没有因为我们家贫寒而看低了我们。如今也没有因为你高中解元而高看我们。这样才是值得用心交往的人家,你以后——。”
颜宁宵笑着接过母亲的话,说道:“我以后交结师友,这种无论贫贱富贵都安之若素的人才值得深交——娘,您已经说过很多次,儿子早就记住啦。”
荣氏想摸儿子的头,抬手间,发现自己最多只能够得着儿子的肩膀了,不仅感慨万千,她顺手拍拍儿子的肩:“你莫要嫌母亲啰嗦,这些话够你受用一辈子的。”
言罢,又铺开一个包袱,里面整齐的叠放着四季衣裳各一套。
分别是宝蓝色步步高升团花杭绸直裰、月白色交领十二幅深衣、浅青色缎子白色护领道袍、佛头青素面湖杭夹袄。
“这些直裰、道袍也就罢了,为娘都会裁剪缝出一模一样来,只是这个——。”荣氏单单挑出那套深衣,抚摸着领口衣袖处精致的皂色缘边,“深衣我就不会了,即使勉强缝衣出来,也做不出这种浑然天成的大气,再过一年,你虚岁二十,这套深衣就在你行冠礼那天穿吧。”
大燕国冠礼是按照周制,男子二十岁而冠,表示正式成人,所以冠礼也是一个男人在名利场上争斗的起点。
母亲已经替自己考虑到一年以后的事情了。
荣氏取出最后一个物件,正是那个突兀的官窑粉彩瓷砚,颜宁宵仔细把玩着,这瓷砚边缘绘着淡淡两枝桃花,胎体如婴儿皮肤般润滑,砚池两边有一对枫叶造型的笔舔,颇为别致。砚台背面却有些磨损,渗进去赭石、石青等颜色,倒像是经常使用过的。
这砚台虽好,但用旧物赠人……。颜宁宵寻思着,猛然想到颜睡莲是酷爱画画的,必然会经常接触到藤黄赭石等颜料,这瓷砚很适合用来调颜色的、莫非是她用过的东西?
三天后颜宁宵启程赴京,按照母命将羊毛袜和月白色深衣打包进行李堆里。荣氏去儿子房里清点剩下的物品,发现颜宁宵还带走了那方旧粉彩瓷砚。
知子莫如母,荣氏伤感的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颜宅东篱院。
颜睡莲扯下蒙在画架上白麻布,准备继续搁置了五天的暑雪轩遍地芙蓉图,却发现惯用的官窑粉彩瓷砚不见了,换成一个崭新的汝窑缠枝莲纹青花瓷砚。
这间画室兼书房向来是刘妈妈打理,从未出过差错,怎么换了东西都不说一声?
颜睡莲没了心情,复又蒙上麻布,命小丫鬟朱砂唤来刘妈妈。
刘妈妈大呼冤枉,“小姐,这真真不是奴婢换的啊!”
“我这里不是公堂,不审冤案。”睡莲有些愠怒,“到腊月我就满九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屋子里东西莫名其妙少了件什么,或者多出了什么,都是关系到名节的大事!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了,必定大做文章!我以为妈妈是个稳妥的人,所以托付重任,如今,倒是要我失望了!”
第一次见颜睡莲发这么大的脾气,刘妈妈连忙跪下,也不急着辩解。
睡莲顿了顿,意识道自己的话有些重了,语气稍微缓了缓,“家里的物件无论来去都是要登记造册的,妈妈去查一查是谁领用这青花瓷砚和还有旧粉彩瓷砚的去处,弄清楚了再来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