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外,听涛阁的管事刘妈妈并没有像其他管事妈妈那样叫三个牙婆分别带着自己的女孩子进去,由自己的小姐过目挑选,而是一股脑将她们全部领到了听涛阁的小花园里,二十多个女孩子排成一排。
刘妈妈说:“你们都上前走三步。”
女孩子们都走了三步。
刘妈妈说:“再走三步。”
女孩子们大多走了两步就停下,因为前面是个菊花圃,刚浇过水,里面的水渗出来,将泥土泡得泥泞不堪,再走一步,就脏了新做的布鞋——因为都想留下来,所以这些女孩子们出门前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和鞋子,以显示自己的针线。
刘妈妈毫不为意,道:“再走三步。”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为了前途,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第二步时,已经有人踩着刚开的菊花了。
刘妈妈道:“再走三步。”
这——?再走就要掉进小花圃后面太湖石装点的金鱼池了啊!
女孩子们都犹豫,最终不敢迈进,只有一个一二岁的女孩始终大步走去,扑通一声,掉进金鱼池!
女孩们惊慌失措,两个粗实婆子将掉进金鱼池的女孩拉上来。
采菱跑过来,对着刘妈妈耳语几声。
刘妈妈点点头,指着裹着棉被颤颤发抖的女孩说:“你,还有——。”
刘妈妈指着从淤泥外就唯一始终站着不动、颜色最好、十足美人胚子的女孩说:“还有你,小姐要你们两个留下。”
松鹤堂里,容嬷嬷给颜老太太说了上午几个小姐挑丫鬟的事,最后说完了睡莲这个古怪的挑人办法,赞叹道:“这个法子看似胡闹,其实极有章法,掉进池水的女孩是听话的,始终不踏入淤泥半步的女孩是个坚持原则头脑清醒的,就是生的太好了些,恐怕有些来历。”
“嗯。”颜老太太微微颔首。
容嬷嬷又说,“九小姐取得名字也很有意思,掉进池水那个皮肤生的黑,就取名添炭。”
“呵呵,添饭添菜还不够,又来个添炭。”颜老太太也乐了,问道:“都说红袖添香,颜色好的那个可叫做添香?”
容嬷嬷笑道:“您这下可没猜中,九小姐取名叫添衣,凑成了四个添。”
颜老太太叹道:“睡莲这丫头是个稳重的,应该能降的住这些丫头。”
按照规矩,三等丫鬟以上的才有资格近身伺候睡莲,刚买进来的添炭添衣两个新丫头只是没有品级的打杂丫头,平时跟着学学规矩,打打杂。
秋日的阳光没有片云遮盖,肆无忌惮的炙烤着大地,虽说已经是秋天,秋蝉叫得还是很聒噪,粘蝉便成了添炭添衣两个丫鬟的主要工作,整日挥着两个粘蝉杆子在听涛阁晃着,那里有蝉声,那里就有这两个苦主。
三等丫鬟春晓摆出的谱比采菱这样的一等丫鬟还大,她说:“院外的蝉怎么叫我不管,但是院内不能听见蝉声,特别是小姐睡午觉的时候,若吵醒了小姐,唯你们是问!”
于是十天下来,添炭晒的更黑了,额头弄个月牙就能直接COS开封府包青天,添衣也黑了些,更像是晒脱水似的,原本身形纤瘦的她,胳膊和粘蝉杆一般粗细了,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举起杆子粘蝉。
春晓一一将这些说给睡莲听,道:“小姐真有眼光,这两个丫鬟闷声不响的干活,丝毫没有怨言。”
“是啊是啊。”石绿补充道:“芙蕖苑一起买进来那些个新丫鬟,刚一进门就有和姐姐们抢活的、巴结讨好的、暗地打听小姐主子们喜好的,还是咱们院子最消停,都能老老实实干活,不讨人嫌。”
石绿消息很是灵通,因为睡莲从成都带来的三个丫鬟中,采菱聪明机灵,又能识文断字,上头还有母亲刘妈妈照应着,高居一等大丫鬟的位置,一般仆役不敢造次接近她,她也不敢大意去接近别人。
朱砂性情老实敦厚,但为人憨直,认死理,有点不近人情,而且软硬不吃,外人休想从她这里套出话来。
只有石绿是那种典型泼辣活泼的川妹子,爱说爱笑,看起来很好说话,在女儿国芙蕖苑很吃的开,其实她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不会乱讲,睡莲放她出去探消息很是放心。
石绿这话是有来历的,她和王素儿的丫鬟蒹葭关系极好,所以石绿能经常出入浣纱院,而这次浣纱院买的新丫鬟最多,这规矩都没学会呢,就已经各有心思。前天崔妈妈抓住一个出头的,打了几板子赶到外院当差去了,浣纱院这才平静下来。
石绿说:“唉,表小姐到底心善了些,崔妈妈要立威,本来是打了板子叫牙婆卖出去的,表小姐反而替那个不安分的求情,崔妈妈看在表小姐的面子上,这才赶那丫鬟去了外院。”
“知道了。”睡莲喝着大厨房新甜点师傅做的招牌冰糖百合马蹄羹,暗想石绿还是欠火候,只看了表像——这其实是王素儿和奶娘崔妈妈演的一场戏,王素儿唱红脸,崔妈妈唱白脸。
无论老太太多么宠着素儿表姐,她都始终是个外姓人,芙蕖苑外头买来的新丫鬟不听话,青莲这个最不受宠的庶出小姐可以理直气壮的打骂训斥,或者直接要管事妈妈叫了牙婆卖了。
而王素儿这个表小姐就要低调行事,虽说这些丫鬟是老太太掏了私房钱买的,卖身契也在王素儿手里,可是丫鬟的衣服吃食连同月钱都是颜府公中出的银子!等于是颜府养着她们!
所以王素儿要对付一个丫鬟,也不得不和奶娘唱双簧,找个适当的理由遮掩,免得惹人闲话。
再说了,浣纱院还住着一个像空气般没有存在感的五小姐玫儿,玫儿比素儿还要低调,每日除了给颜老太太晨昏定省,就基本在浣纱院闭门不出,连芙蕖苑都很少逛。
时间久了,素儿和玫儿这两个身世凄凉的女孩惺惺相惜,成了挚友,同住的浣纱院一派和谐,让背地里躲着打算看两个女孩互斗笑话的人大失所望。
看来自己是挑对人了,睡莲满意点点头道:“这两个人先交给你调教着,粘蝉的事继续由她们做,不容许别人插手相帮,看看她们耐心如何,还有,这秋老虎热起来也不得了,饮食上也注意些,别累倒了,外头议论咱们听涛阁不把新人当人看。”
“小姐放心,奴婢又不是那铁石心肠的,懂得分寸。”春晓笑道:“一日三顿饭都不缺她们的,喝的除了凉白开水,还额外从大厨房要了绿豆汤给她们解暑用呢。说起来这个活也真是辛苦,以前是三个小丫鬟加两个粗使婆子轮流粘蝉,现在只有她们两个……。”
一场秋雨一场凉,到了九月初的时候,最后一只秋蝉也停止了鸣叫,添炭和添衣完美收工。
添炭被太阳烤得黑黝黝的,成了名符其实的“炭”,添衣则瘦了一大圈,下巴尖的能当匕首用了。
春晓来总结报告这两个新人的表现,眼里有掩饰不住的佩服之意,说道:“两个人干的活比五个人还好,也不是一味蛮干。也不知她们从那里知道了蝉的习性,晚上两个人提着灯笼到树下寻刚从地里爬出来的蝉,就减轻了白天粘蝉的量,也少了晒太阳的苦楚。”
“添衣把每天粘的蝉收集起来,送给门房的婆子炸了当夜宵吃,婆子把她孙子的弹弓给了她们。添炭的弹弓使的极准,有些枝头高的地方粘蝉杆够不着,她一弹弓下去,即使不能一击即中,也能把蝉给吓飞了。”
“哦?”睡莲问:“添炭以前是做什么的?”
刘妈妈早查清了底细,回道:“她是猎户人家出身,打小就随着父亲上山打猎,前年父母都没了,就寄住在舅家。”
“可怜见,他舅舅舅妈把她奴婢使唤,还朝打暮骂的,舅家的儿子娶媳妇缺聘礼,就把她卖给牙婆,得了二两银子。”
唉,这个时代女人就是难啊。睡莲暗自感慨,问:“添衣的来历打听清楚没有?”
睡莲始终觉得添衣有些来历,模样好也就罢了,若非金尊玉贵娇养着,那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大家闺秀气质是不可能天生就有的。
刘妈妈回道:“奴婢去问那路牙婆,路牙婆刚开始开支吾着,直到奴婢说若来历不清白就要退人时,那路牙婆才说了实话……。”
原来添衣是边关军官外室生的女儿,鞑靼来边关抢掠,军官带队反击,被流矢射中,重伤落马,抬回军营时,军医已经摸不出脉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