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终结”不是“灭亡”
在上面我们提到的米勒的发言的末尾,他还说了这样一段话:“黑格尔说,就艺术的终极目的而言,艺术属于,而且永远属于过去。这也就意味着,艺术(包括文学)也总是未来的事情。艺术和文学从来就是生不逢时的。就文学和文学研究而言,我们永远都耽在中间,不是太早就是太迟,没有合乎时宜的时候。”米勒还说:“文学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沟沟坎坎、因特网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虽然从来生不逢时,虽然永远不会独领风骚,但不管我们设立怎样新的研究系所布局,也不管我们栖息在怎样新的电信王国,文学--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沟沟坎坎、因特网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作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就在这里,现在。”
从这段话,我们看到米勒又给文学留了一个活口,并点明“作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就在这里,现在”;似乎文学并非说死就死。而且,他还借黑格尔的话,说艺术永远属于过去,这也就意味着,艺术(包括文学)也总是未来的事情。有未来,当然并不死。
既然米勒提到黑格尔关于“艺术终结”的思想,那么我们也必须弄清怎么回事。特别要弄清楚:黑格尔说的“终结”并不就是“消亡”或“灭亡”。
大家知道,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曾提出一个“艺术终结”(后来有人说是“艺术的消亡”)的命题。按他的哲学,艺术是他的“绝对精神”发展中的一个中间环节或阶段,是绝对精神通过人进行反思或观照的方式之一,必将被高于它的方式(宗教和哲学)所扬弃。
黑格尔的体系是人类思想的一个奇迹。他构造得如此精妙。虽是人造的,虚构的,但巧夺天工,像真的似的。这个体系的灵魂是绝对精神。起点是绝对精神的逻辑阶段,之后是自然阶段,再后是精神阶段。逻辑阶段是纯概念,是事物的本原。逻辑概念发展为自然阶段,在自然万物和现象界表现出来--先是无机界,后是有机界,再后是人。出现了人,精神得以显现,于是进入精神阶段。精神阶段又有三个环节:主观精神(个体意识),客观精神(社会的法、规章制度),绝对精神(理念通过主体即人进行的反思、思考、观照)。绝对精神的这种反思、观照有三种形式:艺术的直观形式,宗教的表象形式,哲学的思维形式。
在黑格尔那里,艺术-宗教-哲学,是绝对精神发展中的三个环节,是辩证转化的三个步骤,是后者对前者的扬弃。后来人们似乎有点误会,把艺术向宗教和哲学的这种发展、转化、扬弃,认为是艺术的消亡,好像艺术从此消失了,灭亡了,不存在了。其实这是对黑格尔的曲解。黑格尔在《美学》中曾经说过:“艺术在自然中和生活的有限领域中有比它较前的一个阶段,也有比它较后的一个阶段,这就是说,也有超过以艺术方式去了解和表现绝对的一个阶段。因为艺术本身还有一种局限,因此要超越这局限而达到更高的认识形式。”黑格尔又说:“我们诚然可以希望艺术还将会蒸蒸日上,并使自身完善起来,但是艺术形式已不再是精神的最高需要了。”虽然不是“最高需要”、不是最高的“认识形式”了,但并非从此不存在了,死了。只是艺术由于自身的局限性,不能不向‘后’面的宗教和哲学转化,自己超越自己。或者说,艺术在宗教和哲学中扬弃了自己,从而也保存了自己,成为宗教的一个方面,也成为哲学的一个方面(黑格尔说,“从艺术向宗教的这一进展可以这样来表示,即说艺术对于宗教而言只是一个方面”;黑格尔又把哲学界定为宗教与艺术的统一)。
但是艺术依然存在,它是艺术的另一状态,即近代艺术的阶段。关于这个问题,哲学家薛华先生在他的《黑格尔与艺术难题》一书中作了很好的阐发。黑格尔虽然没有把近代艺术同象征艺术、古典艺术、浪漫艺术并列起来;但也承认它是一个阶段。此前,“艺术曾以意义和形象的统一,以及艺术家与其内容和作品的统一为基础。更切近地说,正是这种结合的确定的方式,曾给内容及其相应的表现提供实体的、贯通于一切作品结构的规范”;此后,“……我们就到达浪漫艺术的终结,到达新近时期的立足点,其特点我们可以看到是艺术家的主体性统驭自己的材料和自己的创作,因为他的主体性不再是被内容和形式上一种本身已确定的范围给定的那些条件所支配,反之无论是内容还是其表现方式都由艺术家的主体性来选择和控制。”在黑格尔看来,过去艺术表现绝对、表现原则,现在的艺术则表现主体,表现主体的个性、性格、感情和生活,表现人和人性的东西。他肯定近代仍然有一种艺术,肯定近代艺术是一种人道的艺术,一种直接从人出发、以人为对象而又回到人本身的艺术。这样的“近代艺术”,以荷兰风景画和小说(小说是真正史诗的终结)为代表。这就是说,所谓“艺术终结”并不是说艺术死亡。艺术没有死亡,也不会死亡,--除非人类死亡了,地球毁灭了。浪漫艺术“终结”了,还会有新的艺术出现。二十世纪的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这篇文章里,就对黑格尔的这一思想作过这样的阐述:黑格尔认为新的艺术形式,就是说这浪漫艺术终结之后的新的艺术形式将会出现,艺术仍将存在。他说:“黑格尔决不想否认可能还会出现新的艺术作品和艺术思潮。”这个话是在上海三联出版社出版的孙周兴编的《海德格尔选集》(两卷本)上卷第301页,大家看看海德格尔的话,我认为是有道理的。
黑格尔“艺术终结论”提出后也有不少应者,上个世纪的现代艺术研究家中讨论“终结”者亦有人在,如美国学者阿瑟·丹托在他讨论现代艺术的着作《艺术的终结》中就重新讨论了黑格尔的命题,不过实际上他认为艺术既有终结,也没有终结。他说:“艺术会有未来,只是我们的艺术没有未来。我们的艺术是已经衰老的生命形式。”这种相信艺术有未来、有终结的观点,是“以线性历史为先决条件”的:“如果我们认为艺术有终结,我们就需要一种线性的艺术史观,现在,黑格尔的理论满足了所有这些需要。他的思想要求有真正的历史连续性。”但是,假如认为历史是非连续性的(历史相对主义),那么,艺术也就无所谓终结,因为一时代有一时代之艺术,你方唱罢我登台,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现代艺术终结了,后现代艺术又新生了。上面阿瑟·丹托所说的“我们的艺术没有未来。我们的艺术是已经衰老的生命形式”是指以线性历史观来看的某一种“艺术”,如现代艺术,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艺术终结于现代。
在黑格尔之后差不多二百年,“终结”的问题被“后”学大师们提出来。黑格尔当年“终结”于浪漫艺术,其中包括诗。后来,也可以认为“终结”于现代艺术。而按照那些“后”学大师(如德里达等人)的观点,则“终结”于电信技术时代(电子媒介时代),或者说后现代;而且“终结”的也不只是文学,连情书也不能幸免,还要搭上“哲学”和“精神分析学”……。
然而,我们又得重复上面的问题:按我的理解,黑格尔的“终结”不是说艺术从此消亡。那么,米勒、德里达在这儿所说的“终结”,应该是借鉴和承续了黑格尔的思想:终结不就是消亡或灭亡。他们和黑格尔的那个意思有点儿接近。
围绕米勒的争论
回过头来说今天。米勒在中国进行了这样一番发言、放了这么一炮(“文学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文学研究还会存在”)之后,立刻引起强烈反响和回应,引起不同观点的争论。在当时会上就有不同意见,好多人提出质疑;后来又有不少商榷文章。
一种观点认定,米勒主张文学要“终结”,而“终结”,就是文学消亡论。论者对米勒的看法持否定态度,认为米勒的这种看法是站不住脚的。我的两位老朋友,北京师范大学的童庆炳教授和山东师范大学的李衍柱教授是此类观点的代表。童先生不仅着文辨析,且几次与米勒会见时当面质询。现在我以李衍柱教授发表在《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上题为《文学理论:面对信息时代的幽灵--兼与J·希利斯·米勒先生商榷》为例略作叙说。
李衍柱认为,当今世界的确“成了一个‘图像’世界,人类社会也逐渐变成了德里达所说的‘电信技术王国’”。但这并不能得出文学消亡和文学研究终结的结论。因为,第一,“在信息时代,‘世界图像’的创制和普及并未改变文学存在的基本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创造文学和需要文学的主体--人。”(这个理由是对的,但说得太宽泛。人的存在是许许多多事物存在的前提,在不改变人的前提下,许许多多事物改变了--杜)第二,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是一种以语言为媒介的审美意识形式。“文学的发生、发展和它未来的历史命运,始终同语言共生共存。”语言不消逝,文学怎消亡?信息、数码、图像的出现,只是改变了文学存在的方式,进入图像世界的文学“是以四维空间的形式、立体的、动态的、声情并茂的呈现在观众(读者)面前。在这其中,创造主体与接受主体之间形成一种互动的关系,接受者可以直接参与创作、修改过程。进入图像世界的文学,具有更鲜明的综合性艺术特点。景与情、情与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在语言、绘画、音乐、动作、姿态各种媒介的交互运用中,通过作家的自由想象,创造出了一个更具有审美特性的艺术世界。”(这还是原来的文学吗?--杜)“似乎一个文学作品‘无纸化’的时代即将到来。”(有人认为“无纸化”、“图像时代”正是文学“终结”的外在条件--杜)进入信息时代的文学文本,固然有它与手抄本、印刷文本无可比拟的优越性,但却不能完全取代之。因为,后者具有“永久性阅读、研究和保存的价值。(光盘、芯片所保存的图像不能永久吗?--杜)况且,信息数码图像是以电源的供给和电脑的存在为物质前提,切断了电源,失去或没有掌握电脑的功能,一个艺术的‘世界图像’立刻就可化为乌有。”这个理由不怎么有力。任何文学形式都有前提,例如,在印刷媒介文学时代,印刷机没有动力也是运转不起来的。
“文学作为语言艺术还有任何艺术形式不能企及和取代的优点。由于‘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有没有不通过语言的意识活动、情感活动、情绪活动?现在已提出挑战,语言本身所具有的间接性、音乐性、含蓄性、具象性与抽象性的特点,这就决定了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兼有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再现艺术和表现艺术的优点,使它能够摆脱色彩、线条、音阶、屏幕等各种物质媒介的束缚,打破时空的限制,充分发挥作家和读者的自由想象,在人的心灵世界和微妙的情感领域与现实世界发生更为丰富多彩的审美关系。”这倒是值得考虑的比较有力的理由。但要具体分析,因为不同艺术形式各有优长。
李衍柱教授的观点有许多有价值的因素,给人启发。特别是他注意到电子媒介、数码图像对文学的影响,而在这种强大冲击下,他仍然找到了一些理由,证明文学不会灭亡。但他有些论述还不够有力。
第二种观点,就是以金惠敏等为代表的年轻学者,认为米勒这位老人在中国受到了误解,真可怜。这个老头儿讲了半天,讲得很清楚,说文学“作为幸存者,仍然急需我们去‘研究’,就在这里,现在”;说文学不是消亡了而是终结了,但文学还会继续存在。顶多米勒、德里达只是说文学“部分消亡”而不是全部。德里达的话里有括弧:“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即使不是全部”这个限定语就是说不是全部终结。该终结的终结,不该终结的还存在,还要发展。这个老头儿在这里受到了误解,人家热情地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你给人家一棒子打过去,对人家不公平。金惠敏就为米勒鸣不平,快速地写了几篇文章,写了一本书。这本书将由人民出版社和台湾的一个出版社以繁、简两种不同文本出版。我怎么会在这儿谈他这本书呢?他这本书申请出版资助,需要文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讨论,所以我最先看到这本书。看了以后,首先我肯定他关注前沿问题,这是好的,所以主张给予支持。你老是讲那些老掉牙的陈腐的问题,翻来覆去总结那些老话,学术怎么发展?你必须对学术前沿问题进行思考、加以回答。我支持他,但对他的某些观点我不完全同意。2004年第2期的《文学评论》上发表了他这本书的一部分,《趋零距离与文学的当前危机》。还同时发表了我的一个学生的一篇文章,张婷婷的《艺术与生活:多近?多远?》,都是谈些比较前沿的问题。大家如果有兴趣可以看一看。
对于金惠敏,我同意他的一些观点,但是也有许多地方我不赞成。有些地方他说得也太绝对了。趋零距离,真可能没距离吗?这恐怕也很难达到。又说,有的时候我们不是消费物品而是消费符号,我也很怀疑这种说法,说得太绝对就不可信了。你不能买符号吃吧,你得买一个蛋糕,你就是买一个蛋糕的符号也不行。所以不要把话说绝了。所以,希望大家批判性地思考。
文学不死的理由
金惠敏为米勒辩护时着重说了应该“终结”的文学何以应该“终结”,但没有讲哪些文学不该“终结”,为什么不该“终结”。而许许多多读者却急需了解这个问题。对这个问题给予解答并且论述得比较有说服力的,我认为是彭亚非,虽然他不是专门针对德里达、米勒的,也不是针对金惠敏的,但可以看作与之不同观点的一个重要代表,也可以看作对金惠敏等人忽略了的方面以及李衍柱疏漏了的方面进行补缺(彭亚非与金惠敏-米勒,同时与李衍柱都有相同之处,但更重要的是不同)。
彭亚非的文章《图像社会与文学的未来》发表在《文学评论》2003年第5期上。
彭亚非指出:文学永存的理由和它不可抗拒的未来,事实上牢牢掌握在它自己的手中--因为决定文学命运的终究是它固有的、特定的人文本性和人文价值。
这个观点我非常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