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学会消亡吗:学术前沿沉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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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价值美学(1)

——在北京广播学院的讲演

你相信价值美学成立吗?

由于积习难改,还是常常想些带点形而上味道的问题。有时我这样设想:你说你在进行价值美学研究,如果有人劈头问你:什么叫价值美学?价值美学能成立吗?它作为一个学科何以可能?何以必要?它的学科如何定位?性质怎样?特征是什么?等等,你如何回答?按照传统的老路子,不能不说这的确是些需要认真对待、认真解决的问题。你必须花些力气进行学理的和有充分事实根据的论证,给人一个负责任的界说。而这又是些十分困难的问题。

可以肯定地说,有些学者并不赞成、并不承认你所说的什么“价值美学”。且不说那些连“美学”都要取消的人根本不会承认“价值美学”,即使认为美学有存在之必要,也未必认可价值美学之意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须要花费很多口舌、笔墨。也许你会陷入某种争论,--为某某概念的不同理解,为某个术语的不同使用,为站在“古典的”或是“现代的”或是“后现代的”立场,为“欧洲中心”还是“东方主义”,为“解构”还是“建构”,为“本质主义”或是“非本质主义”……。为了证明自己有理,你会引经据典,比照现实,挖空心思。你会在报刊上写论辩文章,你会在研讨会上口角冒白沫。但是,即使你说得口干舌燥,也未必能服人。在人文学科的某些领域,有的问题可能是永远不能达成共识的。有的问题是难以说得清楚的,甚至是永远说不清楚的。

我绝不反对争论、特别是学术争论。但是具体到价值美学,我却主张先进行些实实在在的研究工作再说。所以我先不去追求系统和完整,也不去花很大精力和时间论证价值美学的学科根据、进行过多的争论或是征求更多的人对我的认可。我只是依据自己现有的对价值美学、对审美价值等关键范畴的理解,展开我的研究工作。别人是否赞同我的思想,我现在并不十分在意;我首先要自洽地、自我圆满地说出自己的思考,并且尽量把自己的理论观点说得清楚些、简练些、晓畅些、有人情味些。

从美学说到哲学:但愿我的有些话不会令你感到不快

虽然我现在并不想全面论述价值美学,不想详细论证价值美学作为一个学科之必要和可能;但是为了能够在本书中把审美价值这个核心问题和基本范畴说得比较清楚,为了方便读者的理解,还是对价值美学以及相关的某些问题,略微说说我的一些想法。--只描述,不论证。

笼统地说,价值美学,或称为价值论美学,属人文学科,是美学的一个分支,是以哲学价值论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把审美活动作为价值活动来研究的一门学问。

既然价值论是价值美学的哲学基础,那么,离开了哲学价值论,价值美学便无从谈起。由此进一步,我认为要描述出价值美学的学科位置、性质和特点,最好从它的深层着手,从它的根基着手,即从它的哲学基础着手,考察一下价值美学如何从它的根儿上生长出来。这样,我们就不能不先来看看哲学这棵大树是怎样生长的,它有哪些枝枝杈杈,结了些什么果子。总之,先提出我对哲学的理解,为我所理解的哲学勾出一个总体的构架,画出一个宏观的坐标图,并试着寻找出价值美学在这个坐标图中的位置。

哲学是什么?中国古人无法回答,甚至东方的古人也无法回答,因为在中国传统学术中,在东方古代的学术中,没有“哲学”这个术语。从古至今关于哲学的种种界定,都是西方的说法。譬如,把哲学看作“爱智慧”,是对睿智和哲理的追求。或者把哲学看作对“存在”的思索:“存在”何以会存在?它的本质怎样?它的实体是什么?等等。或者把哲学看作是对世界的知识之学(认识论):主体怎样把握世界?认识如何可能?认识得以发生的主观条件是什么?等等。或者把哲学看作是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人从哪里来?人到哪里去?人生价值何在?等等。19世纪,日本学者西周把上述西方的思想、学问翻译为“哲学”,之后中国学者黄遵宪又把“哲学”这个术语介绍到中国来。20世纪,中国学界普遍认可了哲学这个术语和这门学问,百余年来比较流行的对哲学的界定是:哲学是研究整个世界的最普遍的规律的学问,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它的对象包括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到人的思维。近年来,一些哲学家对上述哲学定义进行反思,吸收了存在主义哲学的一些思想,强调“哲学超越知识和科学”,把哲学界定为“是关于人对世界的态度或人生境界之学”,“是追求人与万物一体的境界之学”;当然,还有很多不同看法。

我对哲学的界定,可以概括为一句话:

哲学无非是人对世界、特别是对人自身的感悟、体验和思索。

可能有的人会立即对这句话提出质疑:你还是用陈腐的观念、陈腐的方法来思考问题,你还是主客二分。“人”已经死了,“主体”已经死了,“主客”已经泯灭了……。

是这样吗?也许并非如此?至少在目前的中国,这还是个问题。我们可以各自坚持自己的观念。

对上面我所说的话,需要作一些具体解说。

这里的“人”,不怕你说我陈腐,我就是指的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说的,与动物相区别的、有意识有意志的、能够进行“自由自觉的活动”的“类的存在物”;也即马克思稍后(1845年春)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所说“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的人,是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实践所造就所规定,同时自身又是社会历史实践主体、是人类历史创造者的人。人不但能够把自己同外在世界区别开来,使世界成为他的对象,与世界组成“对象关系”;而且能够把“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把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使自己和自己的生命活动也组成“对象关系”。“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而存在的。”这种处于“对象关系”中的人,我们称之为“主体”。我认为,至今(至少在中国)这个“主体”、这个“人”,还没有死;“主”与“客”还没有“泯灭”;你我(主体)与世界(客体)时时刻刻处在“对象关系”之中。你(“主体”)不是天天同你的对象(“客体”)打着交道吗?倘若不然,你有本事你(主体)就别吃饭(客体),别喝水,别结婚,别生子,别想事,别爱别恨,无欲无求,别与社会外界发生任何关系--那才真叫“人死了”、“主体死了”、“物我同一”、“主客泯灭”了呢。做不到这一点,说什么“死了”、“泯灭”的大话?呈什么“超越”主客的能耐?

这里的“世界”,也许在你看来我同上面表现得一样陈腐透顶,我就是指马克思所说与人组成“对象关系”的“对象”,也即处于“对象关系”之中的、与“主体”相对应的“客体”。而“客体”是与“主体”同时形成的,没有“主体”就没有“客体”,没有“客体”也就没有“主体”。

这里再顺便多说几句某些现代哲学家很讨厌的所谓所谓“主客二分”问题--他们认为这是僵死的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今天的某些学人也常常以批判主客二分为时髦、为思想先进的标志,恕我对此表示一点不敬的意见。当然,对世界上存在的一切,你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把捉、去划分、去解说,你可以说世界一分为三、一分为四、一分为五、一分为N,世界是多元的,绝非只有二元。但是,世界自从有了有意识、有意志、能思维的“人”之后,对“他”而言,其他一切就成为“他”的对象,成为“他”意识的对象、感觉的对象、意志的对象、思维的对象,从这个角度而言,世界就成为人(主体)与对象(客体)的世界。这是世界历史(自然向人生成)的一大进步。从人类精神发展历程看,几百万年前的人类幼年(婴幼儿阶段)分不出主客,只有一元,没有二元,那是一片“天地玄黄”的精神荒野,是思想的不毛之地;后来(不知经过了多少万年)渐渐分出主客,由一元变成二元,这是人类精神领域“开天辟地”的飞跃,可以说,主客二分,由一而二以至于由一到多,这在人类精神发展史上功莫大焉。如果说哲学史上某些哲人把“主客”“二元”作为僵死的公式和框框限制思维、束缚创造力,那么罪在哪里?罪人是谁?是罪在把“主客”“二元”作为僵化的公式还是罪在“主客二分”“二元对立”本身?假若没有主客二分,那将是精神混沌,那将退回到人猿未分的蛮荒状态,那就没有与“世界”(客体)对应着的主体,也就没有与主体对应着的“世界”,那也就没有人的意识、没有人的精神、没有人的思维,那也就同时意味着没有人本身。

话再转回来。这里所说的“世界”,包括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自身(因为人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他既是主体,也是对象),即凡是能够在“对象关系”中成为人的“对象”的一切事物、一切现象。它可以是人之外的茫茫宇宙、日月星辰、山川湖海、花鸟鱼虫,大至无外,小至无内;也可以是人亲身参与其中的、看起来随机性很强的、不可重复的、但归根结底又并非完全无规律可循的社会历史运动;还可以是人自身内在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精神世界,理性思维,瞬间感受,思想,感情,意志,道德情操,虚无飘渺的幻想,变幻无穷的情绪,以至于直觉、非理性、无意识,等等。

这里的“感悟、体验和思索”,是指人(主体)对世界的精神把握方式、精神活动形式。“思索”,很好理解,主要是对世界的理性思维,这在以往我们讲得够多了,而且往往把哲学的把握世界仅仅理解为对世界的理性思维这一种方式和形式。理性思维尽管是哲学把握世界的最重要的方式和形式,但并不是全部的和唯一的方式和形式。所以,我在这里特别提出“感悟”和“体验”。哲学同时还以“感悟”和“体验”的方式和形式把握世界,其中包含着直觉、非理性、潜意识、无意识的活动,或者也可以说包括美国哲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近年所提出的“身体实践”的方式。舒斯特曼在1997年出版的《哲学实践--实用主义和哲学生活》一书中说:“一个人的哲学工作,一个人对真理和智慧的追求,将不仅只是通过文本来追求,而且也通过身体的探测和试验来追求。通过对身体和其非言语交际信息的敏锐关注,通过身体训练--提高身体的意识和改造身体怎样感觉和怎样发挥作用--的实践,一个人可以通过再造自我来发现和拓展自我知识。这种对自我知识和作为转换的追求,可以构成一种越来越具体丰富的、具有不可抵制的审美魅力的哲学生活。”又说:“哲学需要给身体实践的多样性以更重要的关注,通过这种实践我们可以从事对自我知识和自我创造的追求,从事对美貌、力量和欢乐的追求,从事讲直接经验重构为改善生命的追求。处理这种具体追求的哲学学科可以称作‘身体美学’。在这种身体的意义上,经验应该属于哲学实践。”关于这一点,中国的某些哲学流派如崇尚“顿悟”的禅宗哲学早已表现得很明白(例如,他们常常提倡通过“棒喝”而“悟”,而不是通过“逻辑思考”和“说理”而“知”);外国的一些哲学家如叔本华、尼采、柏格森、海德格尔等等也早已予以高度重视。

哲学作为人(主体)对世界的感悟和思索,常常历时地或共时地表现为几种不同的形态,或划分为几个不同的方面和部分。假如我们现在把“哲学活动”本身作为“对象”进行考察,那么我们可以设想,当哲学家进行“哲学活动”即对世界进行感悟、体验和思索的时候,他大体上面对三个方面的问题,人们也可以从三个方面向他提问:

第一,世界本身是什么,它怎样存在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哲学本体论,或哲学存在论。它的核心范畴是存在。

第二,你如何知道世界本身是什么?你怎样晓得它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哲学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哲学认识论。实际上哲学家之所以说世界是什么、是如此这般地存在着,不过表明这是认识、感悟、体验的结果,是说认识、感悟、体验到世界是如此这般。如果主体与客体在实践中通过双向运动达成一致,那就是把握得正确,那就是真理。哲学认识论的核心范畴是真理。

第三,你为什么要知道世界是什么?“吃饱了撑的”还是“饿得难受”?世界的意义何在?世界对人意味着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哲学价值论。它的核心范畴是价值。

这三个问题彼此不同,但有机联系。

有学者提请注意哲学上的新动向:价值论转向

最近有学者提请人们注意哲学上的“新”动向,即所谓哲学的价值论“转向”。“新”不“新”,是否“转向”,我不敢说--因为价值论问题已经提出了上百年,而界定“转向”,也相当复杂和严肃,不是说“转向”就“转向”;但是,关注哲学价值论问题,却的确是哲学家们不应忽视的。

且看这位青年学者的观点:

在2002年3月14日《社会科学报》第4版发表的《价值论研究期待突破》一文认为,传统哲学是“拟科学”的,本体论、认识论是其基本的理论框架。(杜按:作为“拟科学”的传统哲学,其对象是侧重探讨世界本体怎样,如何认识世界;其方法是如何观察、解析世界的归纳、演绎、分析、综合等等,以及辩证法的对立统一、否定之否定、质量互变、普遍联系等等原则。)它侧重客体,侧重世界之谜的“宇宙智慧”,相对忽视对人与主体的探讨。但哲学不仅要注重“宇宙智慧”而且更要注重“人生智慧”。说到人,主体,人生,则更多涉及价值、意义问题。其实中外历史上人们一直在许多具体学科中讨论着价值问题,如伦理学之善、美学之美、经济学之利、宗教(学)之神圣、政治学之正义(?--杜)、人生之幸福等等。现代人们更面对越来越多的价值问题:经济发展导致人的物化、异化,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价值,科技(基因技术、克隆人)的人性化等等。于是,一般价值概念出现了(?一般价值概念似乎并非最近才出现--杜),一种寻求所有领域价值之共同特征的“一般价值理论”兴起了(一般价值理论什么时候出现的?--杜);加之对“拟科学”的传统哲学的观察的客观性受到质疑,归纳问题尚待解决,等等,哲学领域出现了所谓“价值论转向”。

该文作者认为,按价值论转向的思路,转向将出现重大变革:转向不仅是世界观,而且更是人生观、价值观;价值论与存在伦、认识论等一起,构成转向的基本理论分支;价值思维成为哲学思维的重要方式,而且实现从客体的、直观的实体性思维向主体的、实践性的关系性思维转变;哲学不仅追求客观知识,更重要的是关心人、关心人与人类的生存状况和命运,建设一个更加美好的、合乎人性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世界。

同一作者在2003年2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上发表的《哲学的价值论转向及其意义》中还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自德国哲学家洛采、文德尔班试图将价值和评价问题置于哲学中心地位、构造“价值哲学”始,当代哲学中已经或正在出现所谓“价值论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