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华民族,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其中包括消闲文化。儒家和道家都有着近似于今天我们关于消闲文化的思想。《论语·先进》中记载孔子让他的几位弟子各言其志,其中曾点这样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平舞雩,泳而归。”孔子听后喟然叹日:“吾与点也!”孔子很赞成曾点的想法和态度,而这正是一种消闲文化的态度,一种审美文化的态度。至于庄子,他的人生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审美人生的态度。把人生审美化,这就更加充满了消闲文化的味道。越到后来,特别是明代,消闲文化更是充分发展。清初李渔,是中国古代的一位消闲文化大师。他的名着《闲情偶寄》是专谈“闲情”的,是中国古代消闲文化的代表作和集大成者,其中广泛涉及消闲文化的各个方面。如戏曲文化、园林文化、饮食文化、服饰文化、仪容文化、居室文化、花文化、乌文化。这里边有一些庸俗的格调不高的东西,但总的说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应予充分肯定。
文化消闲
从消闲文化的定义中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所有的消闲活动都是文化活动,更不是所有的消闲活动都是高品位的文化活动。
我想这个说法是可以成立的。
把消闲文化规定为充满着人的内涵、人的方式、人的意味的消闲行为、内容和现象,就是要强调必须高扬人的本质,必须高扬善良的人性,高扬人道主义或人文精神。那些反人的本质、反人性、反人道、反人文精神的消闲,不具有文化性质,至少不具有正面的积极的文化价值。这样,消闲就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文化消闲,这是符合并有益于人的本质的确证和发扬,符合并张扬人道主义,有益于人的身心健康的消闲,这种消闲具有正面的文化价值。二是非文化消闲和无文化消闲,这种消闲活动虽然于人的本质的确证无什么增益,但也说不上什么害处,位于某种价值中性状态。例如,一个人在工作之余瞎呆着消磨掉时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三是反文化消闲,这是残害人的本性,危害人的身心健康,反人道主义的消闲,这是退化到野兽状态的消闲,这种消闲对于人类是有害的,只具有负面的消极文化价值,比无价值还坏。譬如说,二战时期德国法西斯分子,一面听着音乐,一面杀人。他们是把杀人当作一种乐趣,当作一种消遣方式。这样的消闲充满着兽的方式和兽的内涵,充满着兽性,它完全是反人性、反人的本质、反人道主义的。这种兽行的消闲,是反文化的,是根本不具有正面的文化价值的。这样的消闲不是文化消闲,而是反文化的消闲。与此同样性质的是日本法西斯分子在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其中之一是他们杀人杀累了的时候,杀人之余暇,以奸淫中国妇女来取乐,来发泄兽欲;他们还在朝鲜、在中国、在亚洲其他某些国家强迫征集许多女子作为慰安妇以取乐。这也是道道地地的兽行,是反人的本性、反文化的消闲。再譬如,吸毒、嫖娼、赌博等等,如果它们以消闲形式出现的话,那也是反人性、反文化的。此外,其他约黄色娱乐活动,摆阔气的挥霍,无节制的大吃大喝,酗酒,等等,也是于人类有害的,反文化的。
我们应该坚决反对反文化的消闲,应该避免无文化和非文化的消闲,应该提倡和追求文化消闲。
在今天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消闲的问题变得越来越突出。市场经济的确立和发展,使得民间世界空前拓展,普通老百姓在空间上自由度空前加大;而在时间上,改革开放十年间老百姓的有效闲暇增加了一倍多,而五天工作制又使这个时间大幅度加长,这样,时间自由度也空前加大。可以说,现在人们在更“忙”了的同时,也更“闲”了。不仅如此,现在老百姓的主体意识、自主意识也空前提高,他们干什么、不干什么,自有主张。
在这样的形势下,要特别注意提高消闲的文化含量。一方面,想方设法繁荣文艺创作,尽量创造出多样化、高质量的文学和艺术作品,满足老百姓的需要;尽量快和多地建设和发展多样化、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事业,使老百姓得到健康娱乐和文化享受。--这是政府部门、文化部门需要考虑和实践的事情。另方面,作为我们老百姓自己,要考虑如何提高自己消困活动的质量。这里有一个被动消闲和主动消闲的问题。所谓被动消闲,是说被动地把工作之余的那段闲时光消磨过去,例如,按平均数,一天24小时你名义上可以拥有4个小时48分的闲暇,你可以无所事事,被动地让时光在你身边溜走,你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拥有这段时光,你的消闲质量很低。但是,你也可以积极主动去把握这段时间,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假如你喜欢读托尔斯泰的小说,你可以伴着《战争与和平》中的男男女女度过几个小时,你沉浸到他们的欢乐和悲痛之中,从而你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得到陶冶、得到升华。这就是主动消闲,你的消闲质量很高或较高。通过这样的主动消闲,你把那段闲暇真正变成了你的时间,变成了你自己的生命时间,变成了你生命的有效组成部分。
要把闲暇真正变成你的生命时间,变成你生命的血肉组成部分,就必须尽量提高和增加你消闲的文化含量,使你的消闲成为真正的文化消闲,把任何无文化、非文化的成分尽量排除出去,使你的每一分闲暇,都过得那么富有文化意味、文化韵味,如果每个人的闲暇都这样度过,这个世界将会变得何等美好!
提高消闲的质量,还有一个关键之点,这就是把消闲提升到审美层次。我认为,消闲文化的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审美文化,这将是消闲文化的主体和灵魂,是消闲文化的最高档次。反过来说,文化消闲的最高档次和最理想的境界也是审美消闲。要想提高消闲的质量,关键在于提高消闲的审美含量、深化消闲的审美意蕴。
消闲与审美
我想对上面的话进一步加以阐发和补充。
从学理上说,消闲与审美在通常情况下应该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前提是:那消闲必须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消闲,而不是兽的消闲。
但是,人类进化到今天,事实上还存在着非人的和反人性的消闲。人是从兽进化而来的,虽然至今已有数百万年的历史,但仍有返祖现象发生--兽性发作。极端的例子就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法西斯分子以杀人、以奸淫来消闲取乐;此外,还有吸毒、赌博、黄色消闲等也带有非人性和反人性的“娱乐”。存在这种现象,对于每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来说,应该脸红,应该感到羞耻。人应该活得像个人,而不应该像兽。人应该离动物越来越远,而不是越来越近。
人的消闲,以人的方式进行的、充满着人的内涵、人的意味的消闲,那就是审美的消闲,或者天然含有审美的成分。
为什么这样说呢?还得从“美是什么”、“审美是什么”这样的问题讲起。虽然有的学者认为这些命题已经过时,属于古典美学的范畴;现代美学只谈审美经验,不讲美的本质。但是,我是个老顽固,我总觉得这些古典命题至今仍未失去意义,至少未完全失去意义。
我在前些年的文章里曾经说明,美其实并不神秘,它不过是以感性形式对人的价值和人的本性的肯定利确证证。因此,某种事物、某种现象,凡是使我们在其中看到(感受到、体悟到)人的价值、人的本性、人的意味的,那就是美的,或者至少包含着美的成分的;而且,越是体现着人的价值、人的本性、人的意味的,就越是美的。--美是无限发展着的历史范畴,也是具有无数等级的相对概念。美与人的生命一样,是活的、充满生机的、无限多样的,没有超人类、超历史的美,也没有抽象的和绝对凝固的美。
这样说来,凡是以人的方式进行的、肯定着人的价值和人的本性的消闲,凡是蕴藏着人的内涵,体现着人的意味和人的生机的消闲,凡是流露着人的健康的生命意义的消闲,都自然而然地带有美的成分,都应该是一种审美活动,只是层次有高低、样式有分别而已。
说得再具体点儿,人类进化到目前为止,在人的一切活动状态中,处于消闲状态的时候似乎更宜于审美活动的进行,在近、现代社会尤其如此。--也就是说,在近、现代社会的人类发展水平上,消闲与审美更多地相联系。
按照刚才我给美所下的定义“美是以感性形式对人的价值和人的本性的肯定和确证”,那么,什么是“人的价值”和“人的本性”呢?衡量人的价值的标准只能是人自身。自从人诞生以来,在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可宝贵的,人是最高的价值。世间一切事物,凡是对人有积极意义的,就是有价值的;凡是有更多更大积极意义的,就是有更多更大的价值的。说到人的价值,那就只能以人自身作为尺度来衡量。凡是表现出人的本性(而不是兽的本性),凡是显示出人自身的生存意义,凡是显示出人的发展和完善的,那就是人的价值。那些最能体现出人的本性、人的生存意义的人,那些自身发展得最完善的人,就最有人的价值。人的本性(本质)是什么?人的本性只能与兽的本性相比较才能显出来。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是把人与动物相对照来阐发人的本质的,他认为人是有意识、有意志的自由自觉的种类。他说:“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何谓“自由”“自觉”?就是以自已的意识和意志来掌握外物和自身,把人同外物区别开来,也把人同自身、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马克思说:“动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动区别开来。它就是这种生命活动。人则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的意志和意识的对象。他的生命活动是有意识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马克思还强调说,正是由于这一点,人“才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
照理说,人的本质(本性)既然如此,人的价值既然如此,人类社会就应该充分表现出人的本质,应该充分实现人的价值。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一直把“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作为他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的基本原则,--这段话可以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649页上找到。但是,人类社会发展到目前为止,还远未达到这种理想水平,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迄今为止的人类史只是人类的史前史。这主要表现在人类限于自己的生产力水平和生产关系水平,限于人类自己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包括阶级关系)的水平,还不能那么自由地对待外物和对待自身。人类还常常是自身的奴隶,也常常是外物的奴隶,还远远不能达到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充满浪漫情怀所描述的理想社会的乌托邦美景:“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现在的人类,为了糊口,迫于谋生,还必须被强制性地固定在某种岗位上,去做他自己不一定喜欢、不一定愿意的工作,甚至要做他讨厌的工作。“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末人本身的活动对人说来就成为一种异己的,与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着人,而不是人驾驶着这种力量”。这就是劳动的异化,而这种异化至今仍然存在。就是说,劳动不是对人的自由自觉的有意识有意志的本性的肯定,而是一种否定。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于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结果,人(工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性行为,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马克思说的是一、二百年以前的现实,今天当然有所改变;但改变到什么程度?根本改变了吗?
一个非常刺人耳目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人在干正经事儿(生产劳动)的时候,反而感到不自由,人的劳动本该最能体现自己自觉的本质,反而成为对这种自由自觉本质的否定;人在干非正经事儿的时候,反而觉得自己是自由活动,觉得体现出人的本质,实现了人的价值。依照我给美下的定义,结果就是;人在干正经事儿的时候,反而觉得离审美活动很远;而在干非正经事儿时,反而觉得是在进行审美活动。
人类历史发展到目前的现实就是如此。劳动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还没有成为乐生的需要。在劳动中没有自由,在劳动之外反而感到有自由。这样,在一定意义上说,在目前的历史水平下,人们是把审美活动驱赶到劳动之外去了。劳动,是正经事儿,是繁忙的时间;休息,是所谓非正经事儿,是悠闲的时间。这样,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人们在进行劳动的繁忙时间没有审美活动,而在休息的悠闲时间才可以进行审美活动。
而且,只有消闲时,人们本身才处于自由自在的状态,才处于人自身的审美状态。席勒当年就把审美和游戏联系起来,称审美冲动为游戏冲动,因为人只有在游戏时才最自由自在,人在自由状态下才能进行审美,而在今天只有在消闲时才能处于游戏和自由状态,因而也才便于进入审美状态。
没有自由,就没有审美。
要珍惜消闲时间,提高消闲质量,使消闲成为审美的消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