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预料未来的几十年会把这个行星改变为一种艺术形式。此间的新人在超时空的宇宙和谐中连在一起。他们会用官能去拥抱和塑造这个地球的各个方面,仿佛把它当成是一件艺术品。人自身也会成为一种有机的艺术形式。任重道远,宇宙星星就像是我们的驿站。我们的长征刚刚开始。生活在这个时代真是上帝宝贵的恩赐。仅仅是因为人类命运这本书的许多篇幅读不到,我也会为自己终将来临的死亡扼腕叹息,也许正如我考察后文字时代文化时试图证明的一样,只有等到谷登堡这本书关上之后,故事才开始登场。
电影与电视
电影曾经名叫闪光片(flickers),实际上它嵌入了印刷形式之中。印刷形式本身就是闪动的东西。读印刷书的时候,你的眼睛不断从一个镜头转入另一个镜头。你看下一个镜头即形象的时候,上一个镜头还在留连。这里存在着一个手指头触摸的、闪动的、令人生疑的无人地带。印刷术是手工艺的第一次的机械化,是准确重复的大批量生产的第一种形式。电影就一定意义而言,是谷登堡革命(即印刷革命)的终极阶段,因为电影是机械形式,不是电子形式。仅仅是用机械手段来加快速度,电影就把我们从序列和连接的世界送入了创造性轮廓和结构的世界。我只能把电影当成是我们的认知奇迹的机械化和扭曲。机械媒介给我们提供的,往往仅仅是一个梦的世界。中国梦境取代了现实,而不是证明了现实。
但是,电视是新的开端,像文字的发明一样。如果说电影是言语和身体姿态的机械化,那么电视则使人体一切领域的表现力电子化。
面对电影时,你就是摄影机,你就是摄影机的镜头。但是面对电视时,你就是荧屏,你是透视中的消失点,像东方画里的消失点一样,画面在你的内心放映;而且电视在触觉的轮廓线上是两维平面和三维雕塑,它不是叙事的媒介;与其说它是视觉,不如说它是听觉-触觉的。就是说,电影偏于拼音文字即视觉的,电视则是偏于听觉-触觉的。从接受的角度,看电视,你就是荧屏,看电影你就是摄影机;而从创作的角度,电视主持人要打破荧屏;电影演员,要封闭于荧屏。看电影的时候,你向外进入世界。看电视的时候,你向内进入自己--从潜意识上说电视是非常内向的,它创造一种向内的深度,静思默想的,东方式的。
电影摄影机使你的眼睛和脚进入世界--它是活动的。但是电视可不是这样做。它不延伸眼睛和脚,而是延伸眼睛和手:它仿佛用手触摸、抚弄;它用扫描和抚弄的办法来扫描世界。电视是一种整合性的媒介,它迫使长久分离和分散的经验成分之间产生相互作用。电视屏幕把能量倾泻在你的身上,使你的眼睛瘫痪。不是你看着它,而是它看着你。
媒介
媒介是社会的先锋。
所谓“媒介即是讯息”,只不过是说: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任何媒介或技术的“讯息”,就是由它引入的人间事物的尺度变化、速度变化和模式变化。
所谓“媒介即是讯息”,因为对人的组合与行动的尺度和形态,媒介正是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一切媒介都要重新塑造它们所触及的一切生活形态。
所谓“媒介即是讯息”,是说媒介决定感知方式,决定预设的母体,而目标又是植入预设之中的。”
由于媒介对人无所不在的影响,媒介本身成了讯息,而不是其内容成了讯息。实际上,媒介作用于每一种感知的比率,渗透进去,塑造它,改变它。
听钱绍武谈中国古代雕刻
钱绍武,就是那位雕塑家--当人们问他如何把少女雕塑得更美时,答曰:“我不过是把她的脖子加长了那么一点儿而已。”
戴一副眼镜,脸庞红红的,总是面带笑容,手势语言丰富,讲起话来绘声绘色,潇洒自如。
他把中国雕塑讲活了。从他不时夹带着笑声的话语中,我们看到了中国雕塑的一部活蹦乱跳的历史。
商周的鼎。煮牛肉以敬上天。国家象征,政权象征,庄重,平稳,宏伟……可当此任。古希腊的雕塑很美,但若作为国家、政权象征,则难当此任。
秦兵马俑,与古希腊雕刻比,形体、肌肉刻划不如也;而表情则远胜之。古希腊之掷铁饼者、维纳斯等,面部木然;而秦俑则表情丰富。
汉之雕刻,与秦大不相同。秦是写实的,这与崇尚法家哲学有关;汉则崇尚黄老,顺乎自然,雕刻趋于写意,如汉雕“蛤蟆”,在一块大石头上略雕出蛤蟆头,而蛤蟆肚子则是石头原样,却神态极美。霍去病墓之牛、马类似。这个传统,影响中国艺术两千年。
唐雕,突出表现“力”与“气”,力士雕像是其典型代表。但中国唐雕之表现“力”、“气”,与西方不同。西方重肌肉刻划,而唐雕则突出脖子(燕脖)与肚子(五花肚),着重气之所在也。
宋雕之成就在性格刻划,如十世纪晋祠侍女塑像,性格各异。此时之欧洲尚在中世纪。
听唐翼明教授解读高行健
唐先生认为高行健全部作品的总主题、总意象是“逃亡”,且进一步将高行健之“逃亡”作了从表面含义到深度含义的分析,指出他的“逃亡”不仅是政治的,更是整个人生全部生存意义的--即从命运和死亡下逃亡,从一切外在力量(舆论、习俗、虚荣、利益、群体等等)下逃亡。唐先生还在上述分析的基础上提出自己对高行健“逃亡”主题的解说:逃亡即是抗争,是对一切剥夺主体意志、损伤个体尊严、戕害独立精神的异己力量的抗争,而且认为这种抗争虽无望却必要,生命的美好就在于“逃亡/抗争”的努力,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唐先生的分析和判断,大体符合高行健文学创作的部分意图,也大体反映了高行健作品的部分思想。唐先生对高行健作品主题的解说,虽带有明显的个人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倾向,但也是顺理成章的。我虽然与唐先生的立场有所不同,但我尊重唐先生的这些个人意见。
当然,有关高行健作品“逃亡”主题或“逃亡”意图的判断,并非唐先生所独创。高行健自己就多次谈到“逃亡”问题;而刘再复在为《灵山》作的序《最有活力的灵魂》中,也曾着重谈了“逃亡”问题,刘再复更强调“逃亡”的美学意义,所谓作家“退回个人化立场”、“退回到他自己的角色”中去,从而获得更加自由的写作。而唐先生发言的特点在于,他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逃亡”问题进行了更为具体和深入的解析,从表层到深层,从政治到文化,进入人生的内在意义,谈到人从出生就必须面对死亡、必须与死亡抗争这个永恒的主题,谈到人类面对死亡时或取消死亡、或悬置死亡、或忽视死亡、或置换死亡的四种态度,等等。这对听众是有启发的。
听唐先生发言,琢磨他的思路,考察他的思维方式和批评方法,我有一种他乡遇故友的感觉。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撇开唐先生的发言内容和立场,而单就唐先生的思维方式和批评方法来说,我就像遇到老朋友那么熟悉。他的思维方式和批评方法似乎是大陆学者用了几十年的方式和方法,即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乃至意识形态的方式和方法。大陆的许多批评家以往在作文学批评的时候,无论他所肯定的作品或者他所否定的作品,常常是如此这般操作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对《红旗谱》、《红日》、《林海雪原》、《青春之歌》就是这样评论或批判的。有的批评家一直延用到现在。但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各种批评方法逐渐使用起来。例如对《灵山》的批评,就有南京大学赵宪章教授的《灵山文体分析》。因为文学是极其复杂的社会审美文化现象,它有各个层面的内涵,应该用多种方法、从各种层面加以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