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石与金子
--纪念契诃夫逝世一百周年
当契诃夫在世的时候,有一次他的话剧《万尼亚舅舅》在布拉格上演,一位批评家这样写到:“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位不惧怕平常事物的诗人,一位魔术家,他能把日常生活的矿石变成金子。”这几句简单而又深刻的话,的确抓住了契诃夫艺术才能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也是我们今天值得向契诃夫学习的地方。
难道真有惧怕平常事物的诗人、作家吗?有的。这样的诗人、作家或这样的倾向,大概从契诃夫时代直到现在,从未绝迹。看看今天某些低俗、拙劣的、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你就会相信这种恶劣倾向孽根尚存,流毒未消。他们的特点是追求离奇古怪、违背生活常理的人物和情节,而且以此来炫耀、来“逞能”。他们似乎认为艺术只能来自离奇古怪的所谓“不平常”的生活。在他们看来,每天活动在他们周围的似乎淡如流水的人和事,只能产生淡如流水的诗歌、戏剧和小说。他们的目光总是不肯也不屑于投视日常生活的大地,而要转向天空,去构想许多世上所不可能有的故事,故作惊人之笔,以惹人注目。他们认为这是艺术创作的窍门和捷径。
然而,这实在是对艺术创作太深的误解。
不惧怕平常事物,把日常生活的矿石提炼成宝贵的金子,这是一切艺术创作、尤其是现实主义艺术创作的正道,然而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工作,需要像马雅可夫斯基所说开采数吨矿石才提取一克镭,需要像列夫·托尔斯泰所说事先考虑“一百万种可能的组合方式,以备将来采用其中的百万分之一”,而且需要更高的才能。果戈理曾经说过,“那些每天围绕着我们的、跟我们时刻不离的、平平常常的东西,只有深厚的、伟大的、不平常的天才才能察觉;而那些稀有的、成为例外的、以其丑陋和混乱引人注意的东西,却被中庸之才双手抓住不放”。契诃夫正是善于从平常东西中“察觉”不平常意义的艺术家--这种“深厚的、伟大的、不平常的天才”。这种天才的重要特征之一是透视生活深层内涵的观察力。正如契诃夫自己所说,“作家务必要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目光敏锐、永不罢休的观察家”,“要把自己锻炼到让观察简直成为习惯……仿佛变成第二天性”。契诃夫作品中那些不朽的艺术形象,都是他对当时日常生活深入观察、集中概括对结果。例如,那个可怜的、在生活磨子下呻吟的幼小心灵万卡(《万卡》),那个全身毛孔都散发着专制制度腐朽气息的普里希别也夫中士(《普里希别也夫中士》),那个把自己装在与世隔绝的套子里、生怕任何一点儿新变革会打破旧秩序的别里科夫(《套中人》),以及奥楚蔑洛夫(《变色龙》),“挂在脖子上的安娜”(《挂在脖子上的安娜》),不都是那个时代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人物吗?然而,一般人见到这些人物,同他们擦肩而过,却不能发现他们身上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契诃夫则不同。当他遇到这些人物的时候,他的目光像X射线那样穿透他们的灵魂,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他们与时代母体联结着的脐带,并且像一个高明的医生,从这些人物身上精确诊断出社会的各种病症。总之,他用自己的眼睛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中发现了美,他把别人看了千百次而没有看清楚的东西用鲜明的形象展现出来,变成宝贵的金子。并且,他的笔触是那样简练,那样深刻,那样善于典型化。高尔基说他“只要用一个字就足以创造一个形象,用一个句子就足以写成一个短篇小说,一个使人惊叹的短篇小说,这种小说钻进生活的深处和本质中去如同螺钻机钻进地心一样”。
我们现在多么需要契诃夫,多么需要契诃夫那样把日常生活的矿石变成宝贵的金子,多么需要像契诃夫那样钻进生活深处和本质中去,而且我们应该钻得更深一点儿。
我们目前还没有出现像契诃夫或托尔斯泰,像曹雪芹或鲁迅,像其他的世界第一流艺术家那样的天才。然而,我们的时代正呼吁着并孕育着这样的天才。十分可喜的是,近年来已经有不少作家、特别是青年作家,显露出才华。他们勤于劳作,善于思索,目光锐利,努力从生活中观察和概括。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1981年)
附记:此稿写于二十四年前,本是应某大报文艺部所约而撰写,迟迟未发。正纳闷儿间,该报编辑(我的一位朋友)来信称:“我报文艺部已把该文上版,即发,但上面审查时,某某同志认为‘不要在报刊上多谈契诃夫’,只好抽下。”我的这位朋友为此深表歉意。但我知道并非哪个人的责任。他约的稿子,他编发的文章,不是因为文章自身质量,而是由于外部原因所致而不能发表,编辑的心里也不好受。我的文章本无多大价值,只是情理上有点儿令人难解。干吗害怕契诃夫?于此可见中国文界所表现出来的“中国特色”。今特将此文发表,使之在二十四年之后,重见天日。2004年6月24日。
青云谱记
--访八大山人纪念馆
“好一个幽静的地方!”
坐汽车在青云谱道院门前停下来的时候,我禁不住把自己所得到的“第一印象”喊了出来。
这儿北距南昌城不过十五里,然而,比起闹市的充耳塞目的喧嚣嘈杂,此刻我们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青云谱象当年隐居于此、一度喑哑不言的八大山人一样,无声地迎候客人。院前是一湾平如镜面的池水。初冬的太阳熟睡似地静卧水中,只有树上的鸟儿耐不住寂寞,要把梦中的太阳唤醒。
就是在这里,明末清初着名画家八大山人隐居了二十年之久。一九五九年在这里建立了八大山人纪念馆。
纪念馆的老馆长把我们迎进院内。过了第二道门,我们正欲前行,老馆长忙说:“诸位止步.请向后看。”我们转过身来,顺着老馆长的手指,只见门额上“众妙之门”四个大宇,洒脱俊逸,耐人品味。这是八大山人的手迹。这堵院墙,这座门,这些字,仍然是三百多年前的老样子。老馆长感叹道:“得到八大山人真迹很不容易。八大山人一生书画很多,而留存下来的不过百分之几。据我们所知,目前国内外称为八大山人作品者,约千余件,而其中至少一半是赝品。本世纪初,日本一个富翁发誓要把八大山人所有书画全部买下,结果,假冒者接连而至……听说美国有人要出八大山人全集,究竟能有多少真品,那很难说;而所谓‘全’,就更靠不住了。不过,目前诸位所看到的‘众妙之门’,确系八大山人真迹。”
在老馆长导引下,我以龙宫探宝似的心情,深入院内。
这座道院的屋宇布局以“关帝殿”、“吕祖殿”、“许祖殿”为主体,右边还有“三官殿”、“斗姥阁”,殿宇中部有一内室名曰“黍居”,曾为八大山人住所。从前,各殿都有绝妙的泥塑。已故绘画大师徐悲鸿当年自欧洲回国来此,对这里的泥塑称赞不已。然而,十年“文化大革命”,把这些无价之宝“革”得荡然无存。老馆长在痛惜之余,苦笑道;“现在这些殿、阁只好陈列八大山人的书、画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有同志冒着危险把八大山人的几幅真迹保存了下来。”
整个院落笼罩在静穆之中。那明代的罗汉松和桂树,那中心已经腐烂而仍然顽强活着的两株苦槠树,那挺立着高大树干、似乎有些冷傲的银杏,还有修竹、曲径、小溪……数百年来,冬寒夏暑,默默地生长着,静卧着,流淌着……我想,我脚下的路,殿、阁里的方砖,三百年前的八大山人会是无数遍地走过吧?他的脚步该是无声的,恬静的,如同这静穆的庭院。
但是,当我站在八大山人的书、画面前的时候,我所看到的却是一个绝非静穆的世界。在这里,一阵阵喜怒哀乐的感情旋风,冲击着观众的心灵。八大山人把他的家仇国恨凝聚于笔端,倾泻于画面,似乎要刺破这座院落的静穆的外壳。这是一个喜则大笑、悲则大叫的性格。有时,表面看是无声的,沉默的,但那内里,却藏着一座火山;有时,火山爆发了,嘻笑怒骂冲天喷射;也有平静的时候,但那是对世界的冷眼傲视……
你看那几只鸟,鼓腹矗背,似乎对这个世界有满腹牢骚。它们大部单足独立。有人说,单足者,以示与大清王朝势不两立。我看倒也不必作这种图解式的理解。但是,这些单足独立的鸟,却给人一种孤傲感。这是些恨世者的形象。对这些鸟的眼睛,八大山人也作了奇特的夸张:用焦墨一圈勾出鸟眼的轮廓,然后把黑而圆的眼珠顶在眼圈的上部,表现出白眼朝天的神态,似乎对人世的现实厌恶得不屑一顾。在这里,八大山人是沉默的,然而这是他对当时现实的无声的诅咒,高傲的蔑视,如同他的喑哑一样--据说,明亡之后,八大山人的悲愤无处发泄,就“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清·邵长蘅《八大山人传》)。他的哀痛和愤恨,不是尽在这不言之中吗?
八大山人也并非总是喑哑不言。有一段时间,他得了癫狂之疾,或伏地呜咽,或叫号痛哭,或仰天大笑,或鼓腹高歌。他常常在疯疯颠颠之中草书、作画。人们知道八大山人嗜酒,于是预先准备好数升墨汁,若干纸张,请他喝酒。酒后,他欣然泼墨,-大幅纸上,成洒以敝帚,或涂以败冠,似乎又脏又乱,不堪入目。但是.随后神奇的事情出现了:只见八大山人提笔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鸟竹石,无不入妙;有时,他挥臂疾书,在狂叫大呼之中,洋洋洒洒,几十幅狂草,立刻写就……我眼前这幅画中的奇石是这样画成的吧?你看.八大山人已经赋予它以生命,它象是一只猛兽,张着巨口使人避之唯恐不远。此外,那呲牙咧嘴的石榴,断茎败叶的荷花,扭头翘尾的怪鸟,哀叫的鹿,悲鸣的雁……这许多形象都是作了大胆的变形和夸张,带着八大山人的“颠狂”劲儿。
但是,我总疑心八大山人井非真的发疯。在他的疯疯颠颠之中.总使人看到许多十分清醒的东西,表现着他鲜明的爱憎。这疯颠大概也同他的喑哑一样,不过是他对现实的一种反抗态度罢了。例如,同八大山人有过交往的邵长蘅说,贫士、市人、屠沽如果邀八大山人去喝酒,他欣然前往,醉酒之后,挥笔作画相赠。有许多人跑到他的僧舍去索画,同他牵袂捉衿,他也从不拒绝;附近的农民送他几棵白菜、几个萝卜,他很高兴地画一幅白菜、萝卜回赠。但是,显赫贵人欲以数金买他一块画中的石头也办不到。有时,他们持绫绢而来,八大山人收下说;“正好给我作袜子用。”据说,还有一个武人强迫八大山人去作画,两三天不放他回来,结果,八大山人没有作画,而是恶作剧地“遗矢(屎)堂中”,武人无奈,只好放归。你看,八大山人是真疯,还是假疯?其实,他的疯不过是对付清朝当权者的一种手段而巳,他是清醒的。这在他所画的“孔雀”这幅画中鲜明地表现出来。孔雀,这是美丽的鸟儿,云南的少数民族还把它视为吉祥之物。我在北京的动物园里看过孔雀开屏,耀眼的华美!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八大山人笔下的这只孔雀,却是如此丑陋。它的羽毛虽华贵却肮脏,它的眼睛充满着庸俗、媚上之气,它的头上是什么?是几根羽毛?不,这不是清代要人们表示自己身份的花翎吗?八大山人正是借这个形象,嘲笑和斥骂那些向上爬、投靠清朝统治者的知识分子。
我注意了一下八大山人书、画的款识。早期常以“传綮”、“人屋”、“个山”等等落款,落发为僧以后,他又给自己起了一个怪名字:“驴”或“个山驴”。据说.当了和尚,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说:“吾为僧矣,何不可以驴名?”于是更号为“个山驴”。这不是对自己生活遭遇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吗?晚年署名“八大山人”。但这四个字经他一写,成为“笑之”“哭之”,哭笑不得。在他住了二十余年的“黍居”里,我看到一幅八大山人晚年的画像,盘腿打坐,两旁是他自己写的一副对联:“谈吐趣中皆合道,文章妙处不离禅”。也许他的确感到疲倦了,真的遁入禅中。
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八大山人以八十高龄谢世。
但是,作为一个天才画家.八大山人永远活了下来。
(原载《星火1983年第5期》)
作家与哲学家
作家写出来的应该是他的感觉。新鲜的,带着生命汁液的,活蹦乱跳的,可以看得见、听得到、触模得着的,而且是独特的,不可重复的,第一次的,唯独他才有的,开天辟地般的,象生孩子似的感觉。
哲学家写出来的是他的思维(思想),蒸发了新鲜感觉的、高度浓缩的生命木乃伊。他可以用一句话概括一个世界。(1996岁末)
妇女纹面·美
高山族、黎族妇女都纹面。
纹面,特别是女人纹面,把本来细润光华的脸面皮肤刺上花纹,成为人造麻脸,按现代汉族人的观念,无论如何,不能算是美的。小时候我住姥姥家,那个村里有一户最穷的人家娶不起媳妇,只好娶了一个麻脸女人。今天的女性还要不断涂抹各种各样的“面奶”、“护肤霜”之类,免得脸上“起皱”、“出坑”、“发包”;青春期女孩儿特别讨厌青春痘,倘不幸“发痘”,则千方百计寻药,去之而后快,发誓“只留青春不留痘”。
麻脸和丑是连在一起的。
但高山族、黎族至少曾经认为纹面(人造麻脸)是美的。
如此,则美不在纯客观物本身,当无疑。不然,为什么同一对象(纹面),高山族、黎族看来(或曾经看来)美,而汉族看来不美呢?
那么,美在观念?答曰:不在观念,又在观念。不在观念者,因为它不是任意的、纯主观的观念--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那只是王八望绿豆,对了眼儿了;局外人未必承认那是真西施。又在观念者,或许因为它是一种客观观念?
然而,观念可以是客观的吗?何为客观?何为主观?
……
人啊,让你的脑袋瓜变得更精灵、更复杂些吧。
“把我掰碎了成你”
袁世海当年拜郝寿臣为师,郝寿臣问:你准备怎么跟我学?是把你掰碎了成我,还是把我掰碎了成你?袁世海说:把我掰碎了成你。郝寿臣说:那不行,那样你就不是袁世海了,而成了袁寿臣了;我也有缺点,不能连缺点什么都拿去,而是把我好的东西拿去。所以,不是要把你掰碎了成我,而是要把我掰碎了成你。
后来,袁世海收杨赤为徒,也把当年郝寿臣对他说的那番话对杨赤说了,要杨赤把自己掰碎了成为杨赤。(据2002年12月24日中央电视台1套《东方时空》袁世海专集)
郝寿臣、袁世海这些中国艺术大师的话,使我想起英国十八世纪着名诗人爱德华·扬格《试论独创性作品》中反复阐述的一个思想:“学习大师是为了成为你自己”,“对着名的古人,我们越不模仿他们,就越像他们”。扬格说:“让他们(古典大师)滋养而不是消灭我们自己的思想。我们读书时,让他们的优点点燃我们的想象;我们写作时,让我们的理智把他们关在思想的门外。连对待荷马本人,也要像那位玩世不恭者对待崇拜荷马的君主一样:叫他站开点,不要挡住我们的作品,使它受不到我们自己天才的光芒的照耀;因为在别的太阳光下,没有什么独创性的东西能够生长,没有什么不朽的东西能够成熟的。”(爱德华·扬格《试论独创性作品》第86页,袁可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当然,听扬格的话,你会觉得太不“中国”了--没有中国传统艺人那种亲如父子的师生情谊,那种舍身为人的高尚情怀。然而,理儿还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