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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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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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亡!亡!亡!

这种叫声开始出自一个从激战中退下的兵士嘴里,在久攻不下的安庆城下,我转身夺过拾夜的刀,不由分说,便劈了这个发出哀音的人。那兵士还在懵懂中,脑瓜成了两半。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拾夜替那个受死的兵士解释,主公,你错杀了,他是称你为王。

王?为什么我听得像亡呢。这时有人飞报:南都失陷。

我内心顿觉空落而荒凉,甚至有一种坑坑洼洼的凹凸感。那坑洼的心里骤然腾起一股悲怆,我咬牙闭住眼睛,而灼热之泪仍然大颗大颗滑落下来,经过脸上就成了一溜伤痕。怔怔地,我立在那里,真想就此变为石头——南都失陷,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我默默祈求神的庇护,但神似乎也离得很远。我不得不下令去夺回南都,那儿可是我一切的根本之所在呀!

撒离安庆驰返南都的路上,我耳边的旗帜、风声和呼啸的行军队伍,都发出王、王、王的声音。我不知道那声音是否就是由旗上发出的,因为我的军队的千百面大旗上都黑底飞金地绣着一个硕大的王字。王与亡谐音。

为什么我听得终究还像是亡。难道一把带有天意的剑,会把我和这成千上万的热血儿郎指向死亡。

亡。难道那就是来自天空的属于我的悲歌?

急如星火的军队,黑压压的铁、盔甲、与浩壮里面,包裹的会是灰烬吗?那一个个扛着血前行的人,铁和皮肤是不是与脆弱相等。

我的目光像冰一样从这支军队身上掠过。

我心里一紧:冷。这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又不能把军队刹住,它启动了,它奔赴,它的命运只能由上苍来决定。

在樵石与阳明君的部队交锋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竟是如此惨烈。水上和岸上,死亡之花在不断开放。这时,我才明白秋天开得最热烈的是什么样的花朵,死亡原来也能以花朵的形式绽放。那些花朵是伤口、是呐喊、呼嚎、或惨叫的一张张嘴。是倒下去永远不能瞑目的空洞的眼神,是把泥土、草木、石头涂红的液体,是零落满地的绝响。

冷铁的碰撞,击在皮革上沉闷地剁开,惨烈、尖利、刺痛的嚎叫。

刀剑刺入各自的身体,血向彼此身上狂飙猛溅,相互砍断的臂膀不能互补、连接,各自把对方砍杀得残缺不全,只剩肉身的残块。滚动的头颅也会像车轮一样旋转,它的速度甚至超过了脚步和马。破体残肢上再也找不到任何姓名的标示,它不属于那一个人,而只是庞大的死亡,断枪折戟支撑着死亡的穹顶。

声音在空中被乌鸦衔走。

死亡来临,死寂。奔马的声音也被砍断,刀剑嵌在风和骨头里,像是被沉默咬住,发不出音。

死亡游戏在战场上没有太多的规则,两军相遇,就是人对人的杀戮。彼此抡刀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对方砍成肉块,土地是最大的砧板,尘埃吸血若渴。将军只是那些杀人更多的人,士兵只能砍倒对方。但将军在砍倒别人的同时,自己也难自保。他握刀的手被敌将砍落泥土,又被自己的战马踏过,他的头颅和身子在马背上惨呼血喊,最后被一道血光把身首分开。战马在奔腾中它的四足被排刀收割,奔蹄离开自己的身体——没有腿的马像飞了起来,但只一瞬间悬空之身便似失去支撑的重物一样砸在地上,昂扬的马首却无法摆脱自身的坠倾。

血在高处飘扬,风是一面巨大的血旗,无数灵魂在旗里尖叫。

亡亡亡亡。

生命像布一样被扯碎。死亡的花瓣,如破碎的布片,纷纷扬扬。

我茫然、悲痛、乃至悔恨自己见到了这幅情景,它是神的杰作,要我强迫接受自己梦想的毁灭。但我知道在这种毁灭过程当中另一个人的光荣却在上升,它注定要建在我的毁灭之上。

我不得不这样认为:战争就是人杀人,不是别的,谁最后没被杀死、或谁活到最后,谁就是胜者。

四面八方的喊杀向我合拢过来,要摘取最后的果实。我的军队只遗下拾夜一人守护在我身边。这位忠勇的武士一手拎着滴血的长刀,一手将我紧紧护在身后。他360度地旋转着身子,360度都是敌人。

我看见了阳明君,那个貌似忠厚老农般的狡诈的家伙,我记得多年前他在九连山剿讨山贼曾专程拜访过我,并有过相谈甚欢的宴饮。他也感叹宦官专权,世乱如此,和司礼太监瑾的矛盾甚深,对少帝屡次南巡寻欢多有看法,数次谏阻的结果,都是换来遭杖刑后贴满屁股的狗皮膏药。但少帝叫他咬人,他也总像一条疯狗,特别起劲。没有想到我最终还是毁在他的手里。

其实在樵石交战的,是两支颇为奇特又极为相似的军队,像是彼此的仿制,以此来互相消解——阳明君兵马里多是收来的降盗,与之交锋的军中更有响马、豪客,如剧毒相对。

皇帝肯定在京师设想着这样的阵仗发笑——一切都好似预先设计的。朝廷是让他骑着一头猛虎去猎虎,他猎杀了林中之虎,自己也难免不被所骑之虎吞食——这是少帝和瑾的周密算计。

骑在美人屁股上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帝一定在豹房里做着无耻下流的模拟之态,瑾跟在后头助兴。然而他们惟独算错了这个老农的才能,他将一支由剧盗、地方游勇组成的队伍,训练成了猛虎之军。

在滚滚烟起的黄尘里,阳明君眯着眼早瞧定了我,有一种如同见到了皇帝颁封的感觉。

一匹马迎面冲来,马上武者显然是要在阳明君面前建功,他缩在高昂的马首后面,像一堆发黑的大粪,一把剑闪耀白光。

我杀人,但不杀牲口。不杀!我听到拾夜双手握力,面孔绷紧,眼光如利齿般咬住直奔而来的马说。他整个人形也似刀一般,无比锋利。

马不听拾夜的话,也听不见,听不懂他嘴里的嘀咕,只顾挟带着黄色烟尘扑向拾夜。

一匹马。一头狮。一只豹。在我眼里同时变化三种幻象。

马飞驰的身影被迎风而立的拾夜一刀劈成两半——是马的冲击力帮助完成了这一过程。武士拾夜立地挥刀,他自己也化成了一把刀——把奔马和马上的持剑武者——一劈为二。

一匹马和骑者通过武士的刀,像分了岔,从两边呼啸而过。

两爿马的身体像剪纸般被刀剖开了身子,变得无比轻松,飘起来似的往前冲了十几米,各自栽倒,溅起尘埃和血雾。

一分为二的马,纸一样的两爿身子,半边脑袋的骑者——这是鬼神的杰作,也是马的最英勇的死亡。

拾夜站在原地,成了一个刀劈怒马的血人。

我闻到了热烘烘的血腥气息。他的盔甲上有着马或人的内脏,这是我见到的最英勇的武士。

我想那匹发狂似奔来的马,在骑者的促使下是欲将拾夜和我就地踏为肉酱而后快的,没料到其行为反而成就了自身的惨死。

口呼不杀牲口的拾夜,也不得不将马及其主人一刀中分。

马的眼睛应该从拾夜的刀锋上看到了死亡之路,那条路将它完整的躯体劈开,死亡的道路早就被神安排在活生生的身体里,这是多么可怕的潜藏与僵卧,只是等待他人之手的打开。

我还来不及为我的勇士喝彩,却见拾夜腿一歪,整个人也从头至双腿中间分成了两边,我甚至看见他分成两半的脸上都挂着古怪的笑意,像一种对自我的嘲讽。

后来我才知道,遭拾夜刀劈的马上骑者竟然是阳明君帐下的第一武士,他在几乎被拾夜连人带马劈开的同时,另一半身子上的剑还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光,像一位书法大师的绝笔——据说他名叫武史。

那一剑是书空剑的精华——日寒草短,月苦霜白。

是唐人李华《吊古战场文》内的变句。

2

小时候我听说有一种鸟,秋收时节,见农人在田地里躬身埋头收割,便在田埂矮树上不停地叫:忙忙忙。

我先是听到一个士兵叫王。看到军队血战,忙啊!忙一超出就是死呀。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听到的鸟叫,不是别的,还是叫亡。

亡亡亡。收割过的田野,血拼后的疆场,死亡从内部上升。

啼亡鸟从我眼中飞过,它早在很久以前就给过我暗示,我却没有会意,此时,我才清楚看清鸟的样子。

它形似黄雀,竟有五彩的羽色,嘴细而尖,倒是一种很美丽的鸟儿,却给我带来的黑暗的挽唱。

拾夜的身体破得无法弥合,我还来不及抚摸,数不清的剑戟就密匝匝把我框住。我想:属于我个人的时候到了。

亡亡亡……我听到鸟在叫。

我的手自然摸向腰际,太阿宝剑——你一直指引我,现在我终于就要抵达你所指向的终极。

太祖皇帝、祖父、还有母亲,你们应该在天上看见我。

哦,苍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秉承你的意志,难道我错了吗,还是你错了。

此时,我甚至想到了项羽——那位兵败江东不肯回头的高傲霸王,他也是一位天意的执行者,最后不得不亲手用剑把自己的头摘下来交给苍天。该轮到我了,我为自己竟然沦为一个末路英雄摹仿者的结局而尴尬。

我还没有抽出过太阿剑,我根本没看过鞘内收藏的宝剑是什么样子,祖父说——宝剑一出,过去和现在都会见血。

血,怎么能成为一把宝剑的禁忌?

面对遍地血流,我觉得这个长久以来封存宝剑的理由多么可笑,它充其量是一直在提示我对于血的恐惧,所以我一直不敢真正接触这把剑。

好,现在我要让太阿剑来见见我的血。

我要用它将颈部割开,让头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首级,那是人身上最重要的标志——与身体分离。在这两部分分离的过程里,中间或颈部会飚出好看的血——就让它成为过去(首级:我的思想在头被割下后只能算过去了)与现在(身躯:我想努力让身子和头部分开时再立久一点)都会见血的一种仪式。

我觉得祖父的话,最终应该用我的自刎来诠释。

太阿剑也应该用一个王者的血来洗刷尘封已久的锈迹,让锋芒在血光中崭露。这是一把宝剑问世应有的仪式。

对此,我不知道后人会如何去想或如何说,但阳明君手下一位随身文职人员此后有过一段实录性文字,对我当时的情景这样写道……当宁王豪的眼里布满了刀剑时,他的面孔像冰山一样闪着寒光,散发出绝望的气息。那些围困者也仿佛感到冰山倒塌或一场雪崩似的荒凉。他转过头,四周都是如雪般枪刀剑戟的耀眼光亮,好像听到了来自天穹的悲歌,那是献给他或一个失败者的歌唱,如同圣咏。悲歌传来是为了迎接壮丽的生命,死亡的力量就在不远处闪烁。他知道自己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然而往事前尘却突然浮现眼前,如跳动的火焰,挡住了视线。他的眼里空洞而荒凉,只有火焰与刀光才懂得空洞的价值,只有冰山才知晓荒凉的意义。他拔出宝剑,毫不犹豫地横向脖颈,天哪!谁也没有料到,那把剑竟是一截断剑。

甚至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苍天对一个末路王者的冷酷戏弄。

围困中绝望的宁王求死不能,他比死更绝望……

唉,我相信这个文职人员的叙述是真实的,它忠实于当时他所见到的场景以及一个临场者的真实感受,但——这正是我的悲哀和我最终见到的自己的失败。我败在宁王府世代供奉的出自伟大开国君主太祖皇帝御赐的太阿剑上。

我像个小丑一样在万军之前,居然挥舞着一把断剑来进行自以为可以成为历史一幕的悲壮千古的自杀。

由柄及身的断剑,握于手中不足一尺,其他部分都断在鞘里,我闭眼将剑往颈上刎去,才发现这场自刎的荒诞与羞辱,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嘲笑了死亡,把我捉弄成了千古以来一个试图仿效霸王悲壮之举的笑掉世人大牙的浑蛋。

我承受着天大的羞耻,我笑这荒谬的一切,我发疯般地狂笑。

我笑太阿剑,我笑太祖皇帝,我笑亲爱的祖父和母亲,苍天!我笑你呐。

我笑这个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欺人被欺和自欺。我眼前出现与娄妃共行****的那个春天的早晨——我的不举是个事实,其他都可能是臆想和幻觉。我笑,我为什么不笑?我疯狂地笑。

我是在狂笑中被一拥而上的敌人扭住的。

一双手很快取走了断剑及剑鞘,他们将我捆缚成了一个粽子,我预想过今日的这副模样,但我已不在乎自己是多么的狼狈与难堪了,我在笑声中接受了我的失败。

别人不明白我在笑什么,他们断定我疯了。以至阳明君的审讯,我全以笑声作答。

看着那个家伙皱着老树皮似的额头,一脸困惑,这个自命不凡的智者与哲人,居然弄不懂我的笑,我要骂一句******,接着还是笑。如果他们不宰了我,我还会笑下去。

一个狼子野心谋反作乱的逆贼,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终因美梦破灭而发疯——这是他们对我做的历史性结论。

我笑,是的,笑个不停。

3

娄妃自尽了。

她像断了线的风筝,不是越飞越高,而是从高处,从鹜城悬崖上的临江亭掉落到水里。凭栏一跃,她的衣裙飘荡着,像五彩缤纷的羽毛……

阳明君说:她是得知你被俘后死的。你可以看看,这是她临死前写的诗。

噩耗是阳明君再度提审我的时候,他不慌不忙,而又带些惋惜之意说出来的。他想以此来遏止我的疯狂笑声。

我笑着读娄妃绝笔诗,那是阳明君手下的一份抄件,娄妃的原作也许被阳明君私扣了。

我笑——画虎屠龙叹旧图,(泪)

我笑——血书才了凤眼枯。(泪)

我笑——迄今十丈鄱湖水,(泪)

我笑——流尽当年泪点无。(泪)

我狂笑着把娄妃绝命之诗里的每一个字,都读成了自己脸上的泪,那些泪冷得锥心钻骨——泪。泪。泪。泪。

阳明君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笑声不断地哭着,像看一个怪物。

他在我的笑声中感叹,你啊!要我怎么说呢,辜负了一位如此有义有情的女人哪!——你以为你是谁?后羿呀!真有本事把天上的太阳给射下来,让女人冷在月宫里。告诉你,你啥也不是!这么好的女人为你而死,摸摸心看,愧不愧啊!嗯——。

这家伙有意将嗯一声拖得音老长,想让我在自责中掏出一些对反叛之举供认不讳的话来。

我说什么,我即使对娄妃有愧,也只是笑,以笑表示对自己最大的蔑视。

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了,她天鹅般的颈项,那么洁白高贵。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了,她似水的柔情,淹没过我也淹没了她自身。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了,她的美貌与才艺,最后的姿影与诗句,都是写在水面和纸上的绝笔。

我的世界在娄妃从临江亭跃下的瞬息消逝了。

《圣经》第四章说: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

据说娄妃投身江流时,只把她最珍爱的花梨木梳,那雕琢精美的鸾凤,留在岸上。那是她曾经得到和拥有的,现在又失去。也许她无意把它带入江流,鸾凤只能在空中飞舞和鸣,而天空也像巨大的河流一样,一对鸾凤是在天空自由泳动的鱼呀!那是一个水逝女人不死的强烈欲念与幻象。

娄妃,我的灵魂将永远驶着孤舟在泪水中打捞你美丽的影子。我肩头会栖落着一只好看的鸟。

它看着我如受天遣般忙碌着,细长的嘴尖在梳理过一番羽色后,发出刺耳的鸣叫。

亡亡亡。

我是王,我在逝川上打捞我的亡妃。

我是亡,我的船将划入皇帝的梦。你会在黑夜见到我,一条江像一把宝剑的形状,我的船如同剑身上断掉的一节。

我是王,亡是我的宿命。

我要告诉你死亡的颜色,只对你一个人说。

记住,它无所不在,也就没有颜色。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