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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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花碎

1

阳明大军环伺城下,如黑色激潮突然凝固于岸沿。天空现出淡淡日晕,马队与军阵显得很安静。

有探卒禀报:南都城头不见守军,只飘着很多旗帜,像一座虚张声势的空城。

旗动了,阳明君道:不是旗在动。

——也不是风在动,是心在动。

探卒一脸迷茫,他似乎听不懂主帅的意思。

武史陪阳明君亲自到城墙前探虚实,武史面孔上有圈络腮胡像长城一样围着脸,极具猛悍之气。

从城楼往下看,指头大小的两骑在绕墙而动,像脱掉裤子从云里露出屁股的太阳,屙的两节屎。

大旗下,一双手张弓搭箭朝骑者射过去。

马一惊,没受伤,武史却中一箭。

怎样?阳明君观武史伤势,老农般的脸上挂满关切。武史的眼睛竟是忧郁的,像有一个幽灵在瞳孔里舞蹈。

他从胸部拔出那支箭。将它血淋淋地搭在弓上。血珠张嘴叫啸,箭的血翅展开,飞向城头。城头旗杆绳断,大旗像登山者失足,从高处张惶地掉下来。

阳明君在军前下令:攻城。

从一幅明代古画上我看到一个场景,那些场景里的人物,由线条构成的黑白图像开始动起来,就活在我当下呼吸与生活的城市,却是在五百多年以前。那发黄的画面,脆弱的纸,居然也曾是一个真实坚硬的昨日世界。

我可以轻易把纸上的城池撕碎,但撕不碎历史。

阳明大军的攻城是从放箭开始的。

箭矢如群鸦发出不详的尖叫,自天而降。众多守城的百姓中箭,他们身上溅起的血狂喷到天上,仿佛是对天箭的悲壮回应。

把百姓推到前面去!城上一官员喊,他和兵士都躲在后面。

前面的百姓在排箭中倒下,利箭接触布衣里的血肉毫不客气,百姓在死的时候也找不到一个战士的名义,他们的手失神而又徒然地在空中捞取着,抓住一把同样的空无而死掉。

保城池,百姓受死。据说多年以前朱元璋与陈友谅争夺天下在南都几进几出,展开拉锯战。陈友谅攻城,朱皇帝让百姓阵前替死,得胜后不计百姓的牺牲,而大力表彰把百姓推向前的军官。有人不平,在殿上痛陈:危难时刻,总让百姓作出牺牲,好日子来了,为什么不想到他们?朱皇帝怒,严处这人后对手下说,这人蠢,不懂政治,不晓得事,怎么能随我坐天下。

痛!又是一页痛史。

翻一翻,手痛,心更痛。

大江苍茫,乌云后的夕阳像一道伤口,显露出红扣扣的肉,触目惊心。

薄雾与烟尘中的城池以其庞大的巨影在江岸上呈示出它的嵯峨与不驯,阳明君的军队不得不付出相应代价,才取得登城的成功。南都城门洞开,仿佛一个武士的腹部被切出了口子。

黑暗之刀,在它的血腹里狞笑。

南都城民的拼死抵抗,换取的是一场不及约束的血屠。

城池在雾里变得虚幻起来,像晕染在宣纸上的淡墨,有着看似虚拟与暗示的性质,令人对城中发生的一切产生是否真实的置疑。此时,南都的城楼与古阁都成了纸上墨迹般飘渺的意象。当你再度接近它时,攻防之战后城墙上散乱着垃圾般的尸体,已成破布的旌旗,以及从石头里渗出的黑色血迹与熏烟,不容置疑地提示着它的残酷存在,仿佛把虚幻的假象揭穿,而以真实反证它并非是历史中的蒙面之城。它的街道在刀锋逼视下空旷而荒凉,地上有匆忙与慌乱中择路而逃的脚印。倦怠古旧的房屋收藏着惊恐和被一次次掏出的厉声尖叫。

一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在街头。

尸身居然是跪在地上弯着腰的,两只手向头颅滚落的方向趴地,像是临死前双手试图抓住自己脑袋,不让它滚走。又似在为自己的死亡虔诚祷告。

杂沓马蹄与刀剑碰击声又从街的另一头传来。

2

洗马池。四五个官兵嘻嘻哈哈地笑着围住一人。那人吓得蹲下身,蜷缩着发抖,官兵们掏出****对着人的脑袋撒尿。又黄又臊的尿滋得热雾腾腾,脸上额上尽是,还挤出尴尬的笑。官兵一脚把人踢坐在尿里,那人是卖烧饼的刘老二。刘老二向官兵团团作揖求饶,已脸不是脸头不是头了。侥幸官兵收拾裤裆拎刀走开。

刘老二跪在尿里仍磕头不止。继而哭,干嚎,像焦旱的土地龟裂。

阳明君原计划:城破,直取宁王府。在第一时间里俘尽宁王南都余孽。

谁知付出血价入城的官兵眼红了,见人就杀,见物就抢,遇女就淫,简直约束不住。何况这帮官兵多是从赣州、奉新收降的盗寇,本身就匪性难改。

端坐于王府大殿的碧薇夫人华衣丽服,像一朵硕大的牡丹。当她得知率军守城的宜春郡王战死,预感最后的时间要到了,她劝颜扮成丫环赶紧和仆佣一块逃出去,颜哭,死也不肯。碧薇夫人怜惜地拭着颜脸上的泪,说:若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听话,快逃吧。几个仆佣硬拉着颜离开了王府。碧薇夫人施施然,拖着曳地长袍,在侍女御香的搀扶下走向那具紫檀木椅。

她在椅上坐好,御香帮她将宽阔的袍裾摆开、抚正。这是碧薇夫人的习惯,她要将华丽袍服上的每一朵花饰、每一点亮丽、乃至每一条优雅的线条都完美地呈现出来。

她爱惜自己的华丽衣饰,犹如爱惜自己雍容华贵的地位与尊严。

看着御香像往常那样细心地为她整理袍裾,她面露满意之色,自己将手在脸上轻轻擦了擦——那是两颗泪,一颗是给颜的,一颗是给御香的。

御香若有觉察,碧薇夫人强装笑脸,掩饰性地说:我还不会太难看吧?

御香没有马上回答,她避过脸去,因为她的脸上也有泪。唉,我真不想让人看到我是这么老,又这么地难看……碧薇夫人道。

哪儿呀!御香转脸来说: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世上最美的人呢,真的!御香用很诚恳的眼光盯着碧薇夫人。

你呀,就知道哄我高兴,可是,我真要谢谢你,谢谢!

夫人,我还从没见你这么客气呢。御香又有些恃宠而娇道。现在还有时间,孩子,你也快逃吧,快!

夫人,我怎么能离开你呢!

现在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不要耽误了,快走吧!孩子。去找汪一行,去找他,找他。

不,我不会离开夫人的。

孩子,你——

是的,我愿意永远伺候着夫人。

武史带兵前来抓捕碧薇夫人的时候,看见一老一少两个美丽的女人庄严地在王府大殿里,好像已等待有时。碧薇夫人端坐的姿式从容而优雅,她打算以拼出老命来的美,接受自己的死亡和宿命。站在旁边的御香美丽冷艳,如玉雕。她们的坐立之态构成了一幅华丽忧伤的画面。她们平静、安详,仿佛在迎接一个仪式。

众官兵都被这种美丽与庄严慑住了,他们在十步开外站住脚。

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

御香举烛,跪在碧薇夫人面前,从容点燃了拥裹着她衰朽身体的硕大裙袍,华丽袍裾上燃起的火焰居然有一种雍容华贵之象。将一朵花、一种图案、慢慢焚化,那些花,那些图案,便在空中舞蹈,花和图案都唱起了歌。

有人看到引火****的碧薇夫人在那一刻,她的目光沉静如水,看着火势从袍裾边缘燃起,慢慢烧着一朵一朵的花,她看见御香以沐浴般的姿势将火像水一样燃遍全身,她似乎一直看到自己整个心爱的华衣丽服烧完。一场从未有过的华丽的火焰,她没有觉出一点生命焚毁的疼痛。

当她随同袍裙一起化为一朵硕大的华丽火焰之花时,人们听到了她的声音,仿佛是一种轻松的解脱和愉悦的呻吟——死亡如此美丽。听到这句话的人,即使平常恨她,也感到了一种巨大忧伤,眼睛蒙上了薄明的泪水。

火焰中的碧薇夫人和御香被花朵和图案的美丽歌唱托举起来,像凤凰一样在高空飞舞。

阳明君在马上看到王府冒起的黑烟,他问:怎么回事?

宁王豪的母亲****了,武史黯然道。

为什么不扑救?阳明君怒。为什么?

来不及……武史谎称:一点也来不及了。他低下了头。

3

天色向晚,雨像石头一样砸在街道上。满街仿佛滚动着石头,那是一种沉重而杂乱的响声。谭木匠在惊恐中坐立不安,从雨声里隐隐传来奔逐的脚步、吆喝与呼喊。那声音开始还在巷头,很快就近了。

有拳头擂门板,夹杂仓惶的求救——开开门,救救我,开门哪!

谭木匠的手刚摸到门插,就听到外面凶狠的喝斥:反贼,往哪儿跑!

谭木匠丫开一条缝,夜雨中官兵正在追杀逃窜的人群。

那个想到他家避难的人,还不及门开,就被凶狠的官兵揪住后襟,一刀捅入后心。谭木匠只看清被痛苦扭曲的脸,绝望的眼神,嘴里喷出的鲜血;掰着门缝的手,用最后力气塞入一样物件,才松开。血自门缝溅到谭木匠身上,赶紧合拢门,一屁股坐在地上。

门外杀人的官兵,捶门,不见动静,转身走开。

惊魂稍定,谭木匠拣起那样物件,竟是一把出于自己之手的木梳,已成血梳。他麻着胆开门,死在门外的是一女子,女子的面容有点像表妹。

谭木匠头脑一片空白,血腥的杀戮与死亡使他失忆。

此时,在另一条巷落,从王府逃出的颜和几个仆从也遭到官兵追杀。跑到石头街,脚一软,瘫倒在地,再也跑不动。仆从急,拽她,拼命喊:小姐,快跑啊,要不就没命啦!

后面追兵的脚步如催命之魂。

颜大口喘着,上气不接下气,说:让我死吧!我——跑——不——动——了。

官兵转过一个巷口,见到石头街上的人,鬼叫:在哪!

举刀冲来。

在这个血屠之夜,尽管全城骚动,却有一个地方宁静如偃,那就是城西的友竹花园。友竹花园的女主人蕊,这一夜也没有睡,她知道城里正发生什么。

蕊站在高大的轩窗前,在黑暗中怔怔地望着外面的雨。

雨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密,如此之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如砚的南都,用百般的暴力把它研出飘泼墨雨,让黑暗不仅充塞天空,也布满大地。那是一把把黑色的剑在砍伐,在收割死亡。

蕊嘴里喃喃地说:雨。

——雨是天地交合的****。

一阵风吹过,掀动她的衣袍,那件衣袍竟是随意搭在身上的,风一下就把它拿了下来,她光滑如玉的身体剖开黑暗。

她身后的绣榻上有个影子蠕动了一下。

今晚,你还睡得着吗?蕊头也不回地向那个影子发问。

在没有听到唤醒的声音之前,沉睡是我惟一的使命——是汪一行。

说罢,那个影子又回归于黑暗,和黑暗融为一体,仿佛是黑藏在黑暗中。

藏身于东湖灵应桥孔里的宿名与雪姬,心跳、喘息和痛苦相揉。

他们脱下血衣,美丽的裸体与触目惊心的伤口同时呈现。

窄小的船舱两人用生命的最后温度相互取暖,相互交缠的身体蠕动着如同在绝望中挣扎的舞蹈。倾城的动荡,竟成了他们爱情喷薄的残酷背景,他们以做爱抵抗或迎接死亡。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是以死亡的悲歌来吟颂爱情。

——致命的伤口使他们共同死在一条船上。

他们逃脱了叛军的刀刃,阳明大军的到来却也没有让他们获得拯救。

桥孔下一条静舟,将他们渡向死亡。残枝败荷,在雨中奏响黑暗的绝唱。

秋深之夜屠戮的次日,南都在漫天杀气里醒来。阳明君纵马踏过石头街,到处是死尸和血迹。可见黑暗中的杀戮放纵而疯狂,令人不忍目睹。阳明君没有丝毫内疚与自责。一个随从年轻文官突然很失态地哭起来。

阳明君勒马,回头破口怒骂:浑蛋!他鞭指死尸道:死去的人需要你的眼泪吗?他一鞭抽在文官头上,像发泄,又像自我申辩:只有失败者才蒙受耻辱,成大事者就得有承担罪孽与责难的勇气。

可是,我们……

可是什么?没有可是!告示四方,昨日官军入城,受到南都倾城欢迎。宁王贼巢已覆,百姓拍手称快,军民同庆,亲如一家。

年轻文官迅速起草文告,泪珠不断滴在纸上。蘸着泪书写的纸,一笔一个窟窿,恰似漏洞百出的弥天谎言。漏洞里是年轻文官的脸,不胜凄惶。像一朵湿漉漉的黑色之花。

传闻有二十名王府武士骑着受伤的战马在城外阻挡强大的阳明君前锋千余骑兵的进攻,全部战死。阳明君得知,半晌无语,最后下令收拾好他们的尸体和他们战死的马一道厚葬于城外,这座武士冢一直保存了几个朝代,后来竟被一伙盗墓者以考古之名扒了。

南都血屠的第四天,翘步街的谭木匠永久地关闭了梳铺,前往扬州。

一路上有人向他打探南都是否发生血屠之事,谭木匠满脸诧异,头也摇得茫茫然然——有这事吗?我怎不明白……

人们不知道所问的是一个失忆者。

朝廷诏告南都之乱和平解决,没流一滴血,其后史书也如是说。

对于谭木匠而言,过去发生的一切在大脑中化为空白,是一种步向新生活的标志——失忆,无历史负担,无角色包袱。与时间、世人凝望又互不相干,失忆虽是欺哄,也算幸福。历史没有证人,好像证人总是历史的缺席者,其原因就在于历史在场者的失忆。在人们将南都血屠完全失忆后的许多年,有个老者也隐约想起当年南都的繁华与热闹,他没提及瓦子角、洗马池、皇殿侧,也没有说滕王阁、绳经塔,对宁王府和杏花楼更是只字未提。他只记得芙蓉院与兰心坊,尤其关于后者有如下不无神往的经典描述:

兰心坊有十二间房间,却有二十四位小姐。有时二十四个客人同时****,使它的四十二盏八角琉璃灯比夜晚任何房屋更加繁华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