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戈乱:皇帝不在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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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王府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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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南都出现锦衣卫和东厂暗杀者的踪迹时,金陵画家寅的客舟静静泊岸于章江门外。身为热爱游历的诗客,此时寅的心境正月明风轻,一首诗在沉吟中尚未完成最后推敲,这成为他当晚留宿舟中的惟一理由。侧望城头灯火,寅打算明日一早进城。月照下,碎银般的细浪款住船身,发出如同私语的微响,江风把诗客乘渡千里的遄飞逸兴还没有拢住,船家又在催:客官,该用饭了。寅才闻到了鱼鲜的香味。赣水之鱼自长江一路泅来,不仅鲜美异常,还兼有客中羁旅的乡愁。寅啜了口鱼汤,心中的诗句居然和泪而出:

一千张白帆

从眼前经过 把内心的激流带走

山崖上 只剩一袭古风

船家从浮动的香气里,看到了诗人敏感而激动的脸。那张脸在月光的照耀里,像是水的伤口与高潮,有着一种过分的美和疼痛般的动人,暗示出这张脸的主题是混乱与危险。船家隐约觉得,客人的脸与他傍晚所捕到一尾鲤鱼的白色肚皮并无二致,只是那鱼肚在刀锋切入时才呈现了血色。现在,他们正把那条鱼当做美食。也就是说,船家和客官都将一条鱼吃得很欢快。水里,一具鱼的骨架在下沉。刀似的月亮,叠映在那副狰狞的鱼骨上。一群小草鱼围着一具大大的鱼骨快活得打转,像是沉浸在盛大的节日中,它们以在骨架上啄动为能事,好像要制止其下沉,抑或还要将这副鱼的骨架从水中抬起来,抬到天上去,让它成为月亮的骨头。

月亮没有骨头。月亮在光芒黯淡时,酷似一只骷髅。

南都夜空的骷髅,已经将一种不祥呈示出来,但很少有人能够觉察到。很少。

到南都的次日,我才知道是宁王府美丽的正妃娄夫人二十三岁的生日。我的到来竟然成了宁王豪送给娄妃的一份礼物。这当然是指我的诗艺、画技与薄名了。

娄妃的才名,我在金陵就有耳闻,但并不知道她对我的推崇到了极致的地步。像我这么一个闲散文人,能被美貌高贵的女人推崇,自然是件愉快的事,可我还不至于张狂。我知道许多官僚贵妇往往以对艺事的一知半解附庸风雅。对于娄妃,宁王虽礼聘我来充任她的画师,但我毕竟没有领略她的画艺,所以也不敢贸然断言什么,更没有攀龙附凤之心。

我来南都的一个不愿提及的愿望。就是想领略一下传说中娄妃的美貌和她的才情。因此,就算宁王豪把我当作一份礼物献给娄妃,我也无丝毫受辱之感。毕竟作为一份送给美丽女人的礼物,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那么,就让我以一种礼物的身份,或从一个礼物的角度去接近娄妃吧。

我还没有领略到王府的浩大,便先领受了王府的华宴。那天,王府为娄妃生日,也为我的到来,遍请了南都各色头面人物。他们接踵而至,张灯结彩的王府里一派喧赫堂皇景象。宴席之豪华是我平生仅见,令我感到宁王的盛情,然而却没有意识到宁王府表面繁华里潜伏的巨大危机。

后来我知道,像这样的豪华宴饮,王府是常事。

只要有宴饮的理由,或只要找到了合适的借口,这种场景就会乐此不疲地重现。

宁王豪喜欢豪华场面。喜欢聚众纵饮的狂放热烈。

席间,我被宁王豪引见了不少南都名流贵胄。他们中有些人是冲着我的诗画薄名、有些人完全是看着宁王的面子对我客气有加,我也只有一个个口称久仰以作回应。其实我清楚,换过一个场合,他们很多人见了我,都会装做不认识,而在这里就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应酬着。说实话,我不习惯这种应酬,那些人脸上戴着的假面具,以及言不由衷的说辞,令人厌恶。我不该是这种场合中人,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这种场合。我就像一具徒有其形的木偶,不仅不会像别人那样巧舌如簧,还会变得又蠢又傻,但我既不能拂掸宁王的美意,便只能成为宁王牵动的木偶了。

王府华宴的档次,不是以珍馐美酒来决定的。是由主持者宁王及被邀请者,也就是前来享用这些美酒珍馐的宾客决定的。这些宾客大致可分三类。

一类是官场人物,像这次在席间广受人注目的一个芋头般头脸的大人物,是西江布政使汤慎吾。汤慎吾之所以像芋头,是因为他在宁王豪面前,只能是芋头,还是刚刨出来的,有点老土。在这种场合,汤慎吾只有让自己像芋头那样,方能衬托出宁王豪的王者风度,这并非其不智,乃是他的有心。身为官场中人,在当众场合,逢着比自己级别高的官儿,你得把自己的智商尽可能地降低,以显出上级不仅官比自己大,智商也比自己高,这才符合官场惯例,这才在上级面前显得自己懂事。同样,你的智慧是在下属面前显示的。在下属面前,一个官员才能找到自己的自尊,而那点聪明劲儿,只能体现在频繁穿梭到上级府上去。

汤慎吾旁边坐的西江按察使胡世安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总是挂着几丝固定的笑意,像是用笔勾上去的,但其嘴鼻之间的张扬态势,又显然使人觉得这副面孔的笑意是那么不可靠,或许转眼之间,就可能变脸。当然,那绝不可能是在王府,而是在他的权势区域内。

与胡世安对首而坐的,是刚到任的南都知府夏铁一,他居然矮小到了有点滑稽的程度。不知是人地两疏或是性格使然,他不说话,面无表情,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锅烟色的烟圈显现出一种疲惫。不知怎的,他的屁股老在挪来挪去,像是坐到了一泡鸡屎,很难受。和他并坐在一起的南都兵马指挥使龙正广以为他憋了一泡尿,几次想告诉他厕所在哪,又怕唐突了,只有为之干着急。

其实夏铁一刚落座,裤裆及其内容就被座椅上一道缝夹住了。妈的,王府的椅子居然也松松垮垮。那条专夹裤裆及其内容的缝隙,就像预设的机关,极其阴险狡猾,令他只有不断挪动屁股,才能一次次在缝隙刚要夹住裤裆时,又侥幸逃脱,化险为夷。

这一晚的宴饮,由于暗中专事于屁股对付椅子的游击,或裤裆机关的牵扯纠缠,一桌丰盛酒菜在夏铁一嘴里硬是没吃出鸟味。

离席时,那只椅子像是深情挽留,死劲拽住了老夏裤裆不放。老夏急,用力一挣,竟扯破一道口子,若不是官袍遮身,说不定当众显了芦花。

给寅留下印象的另一类南都人物,是具有万种风情的前阁老严相国年轻的遗孀蕊夫人,南都大旅行家汪巨渊之后汪一行,名士宋之白、叶之秋、富绅南宫迁。还有一类便是骚人、术士与剑客、歌伎,他们出现在王府华宴上,大大丰富了其色彩和内容,使一场酒宴不仅仅止于口舌,而扩展到了观赏。

于是,宾客们也就领略到王府的歌赋、弦舞、剑击与术士的奇技。据说,这才是宁王所好华宴的真正内容。总之,王府华宴,在某种意义上,可算是个舞台,所有自认为身具才学之士,无论辞赋歌舞,还是武技秘术,皆可来此露一手。

据说有位诗客,是个大虾米似的驼子。在这里吟咏了一首由酒而直指苍天的诗篇,便得到了宁王百镒黄金之赏。据说那首诗的大意是说酒是大地的****,****要通过****发射,而男人是大地的****,它们的****直指天庭,天庭之月是太阴之牝,千百年来都在等待大地****,喝酒的男人就是要努力向明月****,自古至今的诗者举酒邀月,其实都是在干这么一回事情。驼子诗客激情满怀,几乎是用鸡叫般的声音,把他的诗塞入人们耳朵,他的身体却像一条永远弯曲着无法****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这首有关****的诗,才有点震撼人心。使闻听者产生的共鸣,复杂而暧昧。不知是怜悯驼子不举的无望,还是哀悼自身的难言之隐。总之驼子诗中的意思是要男人的东西都得在天上捅出个洞来的。这倒很合乎宁王豪的思想。当然,诗客的吟咏没有如此直白、露骨,而是调动了很多意象,通过象征、引喻、暗示,以及铿锵音韵与平仄格律,来完成整个具有天人合一气势的抒情。也就是说,诗者的才具还表现在良好的技术上。那个驼子由此差一点被宁王留在府上,据说是宁王的母亲碧薇夫人觉得有碍观瞻,才让他领赏而去。

王府里的不少武士剑客,也是在华宴上表演技击被选中的,包括一些江湖奇人术士等,这已是公开的秘密。

据说曾有过一个叫壶主儿的北方佬,在宁王面前出示个尿壶似的玩意,壶里边若有若无地冒出难闻的臊味。壶主儿说这壶能把整个王府都装进去。宁王相信世上有奇人,但不相信眼前这人真有能把偌大个宁王府装进去的本领。他只对壶主儿说,怎么个装法?我倒要看看。

壶主儿的方式有点像变戏法,他只将一块已经很旧了的黑布蒙在壶上,那布还有几个破眼。然后叽叽咕咕念了几声咒,将布一扯,便大言不惭地说,王府已在壶里了。

宁王环顾左右,便笑,说谁信你呢,我这王府还不在这里吗?壶主儿却说,那只是假象,真的在我壶里。不信,你跟我进壶瞧瞧。

宁王神情便有些复杂,心想我王府真是招来了无耻的江湖骗子了。正待发作,壶主儿竟自不见。破瓦壶里竟传来叫声:宁王,你若不信,就下来试试!

宁王大奇,围着壶绕了几圈,壶里仍叫声不迭。宁王决心一下便对壶中道,我准备进去,可怎么进呀!

壶主儿在里面说,你只须闭上眼睛,我自会引你进去。

宁王闭上眼。睁开时,果然在壶里,只是这壶内居然也是个大千世界,无所不用,他的王府好端端在里面。宁王惊讶于这个世界竟在一把破尿壶里,只是身在壶里才闻到一种奇怪的异香味。壶主儿面对宁王的吃惊,只是嘿嘿地笑,驴脸上抖动着得意。出来后宁王便要赏他,被王府的术士修制止,说:一点微末的邪道妖术,也敢骗到宁王府来,是欺王府无人么?宁王大惑,眼珠子也不知道该往哪边转。术士修告诉他,壶主儿卖弄的是一点小小的催眠术,你自己感觉进到壶内去了,我见你还立在那儿哩。你只是被催眠后,产生了幻觉,着了他的道儿而已。这时候,壶主儿的脸上像是当众被人抹了一把鼻涕,尴尬地愣在那里,狡黠的目光变成了两坨鸡屎。宁王若有所悟,也只笑笑,术士修要破了那壶,宁王只道:罢,罢,让壶主儿带着他的尿壶走人。

到王府玩这种小伎俩骗吃骗喝的人虽有,却少,因为江湖上知道宁王府有不少高人,一般的道行,混不过法眼。更多想到王府一露身手的人,还都真有些本事。王府华宴开放性一面,有那么点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意思。这似乎也成了传说中宁王怀有异图的由头之一。

我为大明帝国搜揽人才,有什么不好?宁王道,别人爱怎么说由他说去。

宁王府华宴照样不断。各色人等,也就依旧在华宴上轮番登场。

王府的宴饮持续到夜晚,像一场****的高潮还未到来。

在美酒、彩灯、弦歌、舞袖和笑颜中,我隐约感到一双捉人的眼睛,在搜捕这热闹中的一缕游丝,一个局外人的新奇、忐忑与不安。

那双眼睛,时而湿亮,时而隐没。像是在华灯与美酒里游弋的鱼。

后来我才知道拥有那样有双夺魄美目的女人,就是蕊。

据说蕊的丈夫虽然官至相国,声威显赫,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物,生性矮小而委琐,其追随者只能根据他的地位和名气通过想像来弥补其不足,根据金钱或权力来认定其超乎寻常的强大。委琐的人由此而成为一个非同一般者,这或许也是一些很美的女人跟随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男人原因。

那一夜,蕊的目光像是在酒中荡漾。

此时的蕊,早已是南都上流社会的地下夫人。那些飞短流长、迷醉的生活碎片,几乎成了这个女人的定义。她包裹着碎步的华丽裙裾,像火狐之尾,无声地曳入一道又一道门槛。

嘉宾满席,花样年华。

可见,每个在南都施政的官员乃至混出头脸的人物,都难以抵御宁王府覆盖南都的影响,都成为王府华宴的座上客。南都所有头面人物,又没有一个可以抵御那条狐狸之尾般妖媚华丽的裙裾。

裙裾中的碎步,是隐秘的,却又是走在目光之上的。像蚂蚁,在皮肤上爬动,令人痒痒。

美人之痒是致命的。

3

我是在宁王豪引见过所有嘉宾后,才见到娄妃的。

这位饶州美女,有着一种恍若隔世的神秘气质,或者说,她即使面带笑意,也能把你隔开。遗世独立,这不是修辞,仿佛就是她全部美的存在意义,也是造物主在娄妃身上显现出来的惊世骇俗本领。这种美因为有了距离,不会给人带来危险,却使人感到高贵。

高贵之美容易令人产生谦卑或自惭,这是一种压力。它要你来承受,就这么简单。在这个高贵的女人面前,我甚至有些窘迫、失态。一贯的潇洒不羁转眼变成了拘谨与张皇。其实这个时刻是我期望已久的。

此前,我曾有意无意间设想过多种与娄妃见面的情景,但在那些设想中,没有眼前这个场面,这让我意外。现实总是修改人们的想像。

我希望给娄妃有个初次见面的好印象,以不负她的推崇,可我的失态,竟使酒洒在了她的身上。

她仍是不失分寸的微笑着,好像酒洒在她身上,都是预料中会发生的。她的沉静给我内心的颠簸以平衡,这种平衡她是以不露痕迹的方式给我的,像是某种暗示。这种暗示让我踏到了一条狭窄而危险的独木桥,使仿佛遗世独立的她有了接近的可能。我能感受到她的善解与宽容,我旋即以一个只有她能领会的眼神示以谢意。初次见面,我们之间尽管没发一言,却好像就有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心领神会,这使我有些莫名的激动和亢奋。所以当宁王举杯对我说:先生一代才俊既莅南都,而我却没有重修滕王名阁,否则又该有一篇新赋可传扬天下了。我的应答竟从容婉转起来,以宁王之力,重修滕王阁是举手之劳。但以寅之薄才,要想再作滕王阁新赋,则是难上之难。

宁王对我的恭维显然受用,却故意淡着脸道:先生过谦了。

杯盏之中,宁王豪兴致勃勃和我谈起了游历见闻,以及艺文绘事,皆有不俗见解,给我出乎意外的好感。

没有见到宁王之前,总以为他是个骄横跋扈又不乏阴险的藩王。我惊讶于眼前的他居然是位不乏儒雅的英武王者。据我所知,他不仅写得一手还过得去的草书,而且尚能诗善画,谈吐之间,气定神闲,目光炯炯。这似乎与外界和金陵人士对他的看法距离甚大。

很多人都认为南都宁王府在酝酿大阴谋,宁王豪是个用心险恶之人。来南都前,金陵旧友阳明君为我饯行。

阳明君曾任金陵兵部主事,现为佥都御史,朝廷数度命他剿贼平乱,但我与他纯粹是文人之交,没有别的攀附牵扯。

在阳明君单独为我设的饯别宴上,他一改此前极力反对我赴南都的态度,反而托付我为他留个心眼,关注宁王府的一举一动,他会派人和我秘密联络。阳明君说,你只要稍微留一份心,就是为国家朝廷出了大力,成就了一桩事功。不知怎的,我竟从这位故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种怪味,这使对方在我眼里一下变得比什么都陌生。

我觉得这是故人在为我下套。

阳明君开口向我托付之事,是对我人格的污辱。使我一时觉得阳明君和传言里的宁王没有差别。

你们都是阴谋者。我将酒往桌上一顿,拂衣而去。

阳明君不愠怒,他应该懂我的性格,我在前面走,他竟跟着我,像鸡啄米一样,一步步将我送至府门。

这个自称“有事则王,无事则圣”、“剿山中贼,灭心中寇”的家伙,外表装得像个老实的乡下人,却是个大智者、哲学家和军事策略大师。他看似呆头呆脑,但谁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有多少名堂。

阳明君门下有许多得其理学心法,以玩脑筋而著称的虔诚弟子。

阳明君帐下更有不少武学精湛、忠实有加的武士。

凭着这两项优势,他便敢夸口说下大话,接下朝廷交办的一桩桩棘手差事,拿几个山头匪类还不是一碟小菜,但估计这次他是有心要拿南都宁王的。如其所言:这可是一桩大的事功。

阳明君酒桌上所说的话,加重了我此行的精神负担,又促使了我再三犹豫后赌气出行的果决。

我走了很远,仍能感觉到阳明君在门前向我揖别的手势,但我没有回头,甚至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陵,希望一乘上白木客舟就随江流一起把不愉快忘掉。

坐于行往南都的舟中,我已无心观赏两岸风景,只想着阳明君毕竟和我不是同一路人。他的饱学是为了做官,而我只不过是个江湖的泛舟之客,照理他根本不该向我提那种事。可见,一个专心事功的人,是多么讨厌,又多么可怕。他所做的,就是要将每个用得上的人,都成为他的棋子。

他是下棋的人。下棋者为达到目的,不在乎牺牲手中的棋子。

阳明君要把他的朋友,也当棋子去下了。这就是******政客丑恶之处。

一个能在官场上下其手,文事上左右逢源的人是可怕的,我视之为阴阳人。我想,阳明君之所以不叫阴阳君而执意在阳性上,大概有区别那一层双栖动物的意思在内。但在我眼里,他自号阳明,似乎是此地无银,对该兄我以为仍属奸猾者流。不管他日后的文治武功如何,其两面性的人格,足可置疑。据说他在福建一带剿贼帮了朝廷大忙,可权阉也未放过他,宁王豪也希望他和自己联手,都被他泥鳅般地滑过。此人滑稽可见。正邪是非混合,他只拣腿粗的抱,腿最粗的当然是朝廷,尽管那个十几岁的少帝对女人已有很特别的胃口,阳明君仍忠事于他,尽管他任用宦官、胡作非为。这是阳明君的老奸之处,扳倒一个皇帝,远比跟随一个皇帝要难何止千百倍。

4

对于宁王豪的判断,难道是阳明君的失察或错误,抑或他希望通过我的亲身接近,来印证他的判断。我是寅,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无耻的间谍或坐探呢?——那是东厂,那是锦衣卫,甚至是卖身求荣的小人做的事,却绝不会是我。我是诗者,我是画家,我是寅。我的思想完全服膺于洁净的诗意和美好构图。我的双手只忠实伺候于美妙丹青。

我喜欢穿白色的衣衫,乃是源于我志在清白作人。

我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史书从来就是最强硬的人站在最软弱的人背后,用咳嗽左右和暗示软弱的笔写成的。书成之后,软弱的笔旋即就会被强硬的手毫不犹豫地折断,史书也便成为铁券。折断的笔,也仅在如山的尸骨里归位。

对于宁王豪,我一己之见最初的印象,自然是不可能成为最终的判断。

也许在堂皇其外尚有我未能勘破的内情,那只有待以时日了。但我觉得豪在王府夜宴上有时笑起来,的确像个皇帝,也许那是他与生俱来的皇家血脉所赐的帝王风范罢。

宴饮在热烈的气氛里进行着。一个名叫崔久的自命为不醉者的家伙上场了,他声言要向尊贵的宁王和娄妃夫人献上他的绝技。他的绝技就是行云流水般喝酒。

他先是让人用最大的碗给他盛,他一连干了十几碗,还口呼不过瘾。宁王便叫人抱来一只大大的酒坛,墩到崔久面前,问:壮士果能喝了这坛酒吗?

崔久答:这般大小的酒,尽管抱个十坛八坛来。我若醉了,就将这身子扔进茅厕去!宁王见对方说的果决,便笑,让人如数为壮士抱上酒坛来。

面对一墩溜的十大坛酒,崔久要人一一启封,闻闻酒香,口呼好酒。

人要拿碗,他道不必,只有些作势地撸衣襟,露出肚皮,在头一坛酒前站定,提一口气。人以为他要拎起酒坛倒灌。不想艺高人却奇,他只顾提气一吸,坛里的酒竟乖乖成一条线似地吱溜溜直往他嘴里钻,一时将众宾客都看傻了,待宁王喝得一声彩来,众人皆叫好。

眼前崔久如法炮制,将十大坛酒都吸尽了。人们再瞧他肚皮竟然还像原来那样,并不见鼓胀,那么多的酒通过崔久的口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众人啧啧称奇。

便有人道,你是不是在使障眼法啊?崔久便说,的确有人会使这般障眼法,但我不是。我这一张嘴饮了十坛酒,还不过瘾,身上却没尝到酒味,——那位爷是不是请你上来。他招呼那说他使障眼法的王府宾客,上来的竟是大大咧咧的龙正广。

崔久见是位大人,便多了几分恭敬道,大人若有兴致,不妨借您的刀在我身上开几张口,让我身上也尝尝王府佳酿。

龙正广眼珠就圆了,你是说让我捅你?

只要朝我身上招呼,由大人怎么着都成,不就几道口子吗。崔久剥光了上身,坦着肉,说得轻快。

龙正广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他自寻了个台阶说,这样,我借刀给你,你身上哪儿合适便自己摆弄,行不?

也成。崔久拿着刀,也不犹豫便在自己的膀子、胸口几处地方割开了口子。弄得接过刀来的龙正广心里有点哆嗦,这,成吗?

崔久也不答,只向人展示新鲜的伤口。说,我身子口渴,要通过这几张刚开的口来饮酒,请哪位大人能赏几碗。

龙正广朝众人看看,脸上有些讪然。

席上便有几只酒碗递到崔久面前,崔久口称谢了。便往伤口里倒酒,众人能听到咕嘟一声,酒碗即尽。一连数碗皆是如此。

脚跟下的碗便码起一摞。崔久抱拳向人再次称谢,身上的伤口居然不见,好像是喝够了酒,嘴就闭拢了。

崔久的绝技开了王府宾客的眼界,人们只议论那许多酒灌入崔久的身体竟没事一样,酒到哪儿去了,却忘记了关注饮者不醉这个事实。

这令不醉者崔久有点委屈,有点悲哀。觉得众人都把他当成了个耍把戏的骗子。

当崔久完事后,把宁王府最大的一处茅厕尿得喷溢而出,他真想将这散发着酒香的尿发狠劲兜头撒到众人身上去。

但他没这么做,也由于崔久没有告诉众人那些酒的去处,所以他是王府华宴上绝技惊人,却是第一位没有得到赏赐的人。

据说后来宁王还扔下话来,说崔久这人充其量不过是个酒囊。

这就令不醉者伤心了。崔久撒完尿,酒宴还没结束。他立在门前考虑进去还是不进去。一条黑狗讨厌的立在旁边,眼珠都要落出来似地,死盯一个门口啃骨头的府卫。他发泄地,狠踹了一脚黑狗的屁股,狗的身子歪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承受了一脚,它兴奋而迫切的眼神从那块骨头上调过来,有些冤枉地望他,眼里尽是无辜和委屈,崔久觉得自己有些像它。

5

不醉者崔久不管怎么饮酒都是不醉。

我在崔久表演他的不醉里竟自醉了。我几乎是被自己灌醉的。王府夜宴的高潮却是在我醉成烂泥趴在桌上以后到来的。

我似乎听到了众人的再度欢呼与尖叫,以及有些仓皇乃至抵死的刀剑之声。

我以为那是我酒醉中的幻觉。

我以为酒醉的幻觉为我制造了一场谋杀。据说是两死、七伤。也就是王府的这次夜宴是在两死七伤的高潮里结束的。我不喜欢这样的结局。为什么要有谋杀呢?在那样近乎狂欢的场合。

难道酒和血真是分不开吗?酒饮入体内,就和血渗到了一起,这是看不见的;如果看见,那就要付出死亡的代价了。

不醉是一种境界。我觉得不醉者崔久不是真的不醉,他只是醉在自己的清醒里,他清醒的时候是醉的,只有饮酒才能使其不醉。崔久拼命饮酒,是为了保持他的不醉。他是越饮越清醒了,我却不得不一醉了之。我向来以为:饮酒,是在一种沉香里沦陷。

我是谁,我不是王府的宾客——我只是一个饮者。醉酒,是饮者的天职;而不醉,可能是犯了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