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特工传奇:塞西亚式逃亡
21375600000001

第1章 楔子(1)

每年塞西亚人都以丰盛的牺牲祭奠神灵,以求赐福。在节日这天,如果看守圣器的人在露天睡着了,这个人将活不过当年。因此,人们便赐给他一块让他一天之内能骑马跑完的土地……

--希罗多德

车站建在峡谷底部的一小块狭长平地上,恰似绵延山峦中的一个短暂停顿。锃亮的铁轨像两把利刃切入嶙峋交错的山石中,在微弱的夕阳下闪着寒光。铁轨伸出下方山洞,穿过站台借势上爬,但很快又被一道笔直耸起的大山拦住--从站台上隐约可见那正在推进的工程,一台掘进机的头部已嵌入黑漆漆的山体,碎石中只露出它灰黑色的脊背,看上去就像一头陷入泥淖的巨象。

这里是高加索山脉西南麓奇亚赫托支脉,也是通向黑海的最后一段险要山地。荒蛮之地的性灵被一再惊扰,人类的机械之神随着浩浩大军开进深山,这里从此不再平静。

时间正值一月底的严冬。落日照在山顶的余晖反射下来,让谷底的一切更显阴冷滞重。寒风将山坡上的一面红旗吹得猎猎作响,掩盖了站台上那十几个灰黑色的人形发出的声音--他们在水泥地上轻轻挪动,摩擦着双脚,不让冰冻地面的寒气打透脚上厚重的皮靴。还有,他们嘶嘶的呼吸声,好像喉管已被冻裂,哈气刚吐出嘴巴便被僵硬的寒风吞噬掉。他们是隧道工程指挥部的高层指挥,正在列队等候进站的第一列火车。厚厚的军大衣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显得臃肿不堪,棉军帽檐下一个个缺血的面孔没有太多生气,一双双木然的眼睛带着期盼的神色,焦急不安地望着下方黑洞洞的隧道。

站台的入口是一个用木料和钢铁支架搭成的拱门,下面还有一个观礼台模样的木台子。拱门上的横梁上写着“胜利迎接新年1953!”几个大字,几只射灯照在上面,粗重的红色油漆十分刺眼。这是隧道建设总工程师的特殊设计,也是隧道竣工庆典的一部分。那是建设者们曾苦苦期盼的日子,隧道开通庆典将给每人的胸前挂上一枚建设者勋章,从而结束这段痛苦难捱的日子,返家还乡。然而,竣工之日一拖再拖,最后一段隧道遇到了巨大阻力,一九五三年的新年转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总工程师希尔诺夫避开自己的同志们,站在站台的最远端。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结实的年轻人,前额宽阔、颊骨棱角分明,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时时陷入沉思。虽然才三十岁出头,比多数领导成员年轻,但凭借超群的专业技术和严谨的工作作风,希尔诺夫在建设者中竖立了绝对的权威。棉军帽戴在他的头上,比真正的军人更显英武,上翻的帽耳露出了冻得通红的脸颊,但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颓唐、木然。几天以来总工程师沉默少语,谁也不敢过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终于有人看到了列车。两颗黄色的光点出现在隧道的深处,渐渐变得清晰。不过,领导者们并没有表现得情绪激动,人群里只能听见几声简短的窃窃私语。

机车的头灯渐渐变成两道射入黑暗的强光,随后是一声微弱的汽笛,像是一头疲惫的老马行近终点的喘息。一节节车厢驶出隧道,从站台上看,深藏在幽暗之中的山体怪石嶙峋,像一头怪兽张开大口,在黑白两色的烟雾中吐出它黑黢黢的舌头。

火车上带着莫斯科建设总指挥部的命令,这才是建设者们关心的事情。上面对受阻的工程会作出如何反应和决策?到底会是一纸嘉奖和鼓励,还是严厉的批评处分?几位高层领导人各怀心事,心里盘算着应对的打算。嘉奖令有助于提升战斗力,但挡在前面的坚硬山体很难凿通,工程强度极大,而建设者们涣散的意志和消耗殆尽的体能已非一纸奖励所能挽救;上面或许会采取另一种做法:撤换部队、调离领导队伍、给他们降职甚至更严苛的惩处?即使出现后一种情况,他们又能怎么样呢?部队已经无法在这片荒山野岭继续熬下去了,九个月前的豪情壮志已经烟消云散,大山深处到处弥漫着恐惧、绝望和死亡的气息。

机车一声声喘息着,巨大车轮上的拉杆上下摆动,带着几节车厢由远及近。

所有记住这一天的人,都会把它当做命运的一次诅咒,牢牢藏在记忆的最深处。他们似乎早就料到它会出现,因此,当脚下传出的强烈的震颤时,他们一开始倒显得十分镇静。那震颤并非来自进站的列车,而是来自脚下岩石的深处,来自他们背后、左侧高耸的山体之外甚至更远的地方,似乎整个大山都在颤抖。他们畏缩地围拢在一起,上下张望,寻找震颤的源头--难道真像当地人传言的那样,火车的到来触动了大山深处的神灵?震颤越发剧烈,此外还能听到发自地心的奇异声响,恰似穴居的魔怪疯狂撕扯猎物的声音,但这声音十分微弱,甚至并不是他们听到的,而是全身的知觉神经感受到的一种莫名的恐怖,一种带来撕心裂肺痛楚的直觉。接着,那声音倏忽上移,让他们不觉抬头向上望去--他们看到了什么?一道光影,还是一片雾气?强烈的光线瞬间划过头顶,比闪电更快,比正午的阳光更耀眼……

大山深处藏着千年魔怪,它在当地的传说中活灵活现,被牧人敬若神明。大部队的开凿惊扰了它,机车通行会不会带出洪水猛兽、引发山崩地陷?站台上的人一个个僵硬地定在那里,大气不喘,惶然无助地互相顾盼,两手紧紧捂住帽耳,只是总工程师希尔诺夫怒气冲冲地盯视着他们,他们才没敢撒腿逃掉。

无论发生了什么,希尔诺夫都永远保持着高于一切的沉着和镇静。他抬头望了望站台上方牢固的钢筋水泥穹顶,又环视了一下远处的山体,最后向站台这一边摆了摆手,算是安慰,也是命令。恐怖的声音和脚下的震颤平息下去,周遭又恢复了正常状态--机车发出最后的几声喘息停了下来,一团团蒸汽在站台上漫散开去。

“您好,弗拉迪斯拉夫·格利高里耶维奇!”机车司机跳下车,抖了抖浑身的烟尘,赶上前来同总工程师握手。“辛苦了,司机同志!”希尔诺夫礼貌地问候道,脸上闪现的热情立刻被寒风吹走。司机朝列车尾部指了指:“总工程师同志,瓦西里·卡尔莫维奇上尉负责押车,他在尾车上等您呢。”

后面的领导们在听候指令,确切说,更像是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一个个全都没有挪窝,远远望着总工程师朝车尾走去。

他们怎么会猜不出他的心理,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怨恨和愤怒?他们已经朝夕相处了九个月。除了大山,他们是这里唯一生物,他们想的总是同一件事,做的也是同样的梦。

希尔诺夫拉开尾车沉重的铁门。幽暗的尾车里没有点灯,瓦西里·卡尔莫维奇·扎蒙尼德,这个几天以来占据了他的全部神经,在他心里徘徊不去的人,就站在车厢的中央,用茶杯里的水去浇熄唯一的取暖用具--一个小煤火炉。车厢里似乎比外面更冷,小桌上的茶壶也没有半点热气。

“嗨,你好!”扎蒙尼德见到希尔诺夫,立刻笑了。他二十七八岁,跟希尔诺夫个头相当,但略显瘦削单薄,棉军大衣穿在他的身上显得宽松笨拙,和他那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形成鲜明对照。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上方,两道长长的黑眉高挑上去,又一直弯向眼角,让这张英俊的脸更显活力,丝毫不见路途劳顿和恶劣环境下的愁苦相,跟这里的其他人全然不同。实际上,扎蒙尼德的工作要比任何人更重,他不但是工程副总指挥,还负责整个建设的信息联络。如果他不在前方隧道工地,就肯定是在整条线上的某个中途站协调进程,给建设人员运送给养、传达上级指令。在缺乏交通设施的大山里执行任务会遇到各种困难和危险,要求他必须具有顽强的耐力和坚韧的意志。虽然社会主义苏联早已是一个和平的国家,但广袤的西南部边陲情况复杂,交通线路常常遭到武装劫匪和敌对分子的破坏。一次次历险并没有在扎蒙尼德身上留下痕迹,他的出现总能为周围的人带来快乐。

但现在,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希尔诺夫没有回应他的招呼,紧板着的脸孔像一块冰。

“我带来你要的东西,又足够让你享用好多天了。”扎蒙尼德没有在意,转身从手提箱里拿出一个方形纸包,递给希尔诺夫。

“上面到底有什么指示?”后者冷冷地把包裹往小桌上一放,目光停在扎蒙尼德手里的提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