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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哈哈……一个人的目的决定他的注意中心。”吴虚白笑得很畅快。“这是好兆头,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还能谈得来,这对能否成为合作伙伴很重要。”他拿起电话,问简业修,“您想吃什么?”

“要简单,便当。”

“炒饭可以吗?”吴虚白打电话要了两份儿炒饭,两份儿汤,很快就送来了,简业修用眼角扫着吴虚自,他吃得很快,把盘子擦得很干净,显然是饿了。这不免让简业修暗自感动,原来香港的老板也可以如此简便,动辄敢投资几个亿或几十个亿的人在个人生活上又如此节省……两人用过餐,吴虚白把房间里惟一的一张写字台让给简业修,自己则脱去外套,解掉领带,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空当打了地摊儿。床上,地上,铺的全是图纸、资料,原本放在窗前的地灯被他拉到自己眼前。简业修静下心仔细阅读合同书,越读便越焦躁,甚至还有几分恼怒,不觉就把铅笔往桌上放的劲头大了一点儿,惹得吴虚白抬头看看他:“业修兄,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读合同书是十分枯燥的事。”

“不是枯燥,而是可怕。不是累,而是从脚底板往上冒凉气。”

吴虚白不解:“嗯?”

“这个广场律师事务所是北京人办的,还是香港人办的?”

“北京人办的,怎么了?”

“他们替你们想得太周到了,把你们有可能冒的风险、有可能造成损失的漏洞全给堵死了,把所有责任和风险都推给了我!”

吴虚白却很开心:“谢谢,这说明我的钱没有白花,我花钱雇他们,他们当然要维护我的利益。”

“唉!”简业修叹气摇头,“我听说今年六月,你们恒通财团的大老板陆邦召先生游览长江三峡,三天里闭口不谈业务。只是饱览两岸风光,到武汉上岸后,大笔一挥,一口气签了8个合同,总额十几个亿,那是何等气势!”这显然是巧妙地抱怨吴虚白做不了主,太斤斤计较了。吴虚白却并不生气:“你可知道那三天三夜我在船舱里基本就没怎么合眼,游了一趟三峡,却根本不知道三峡是什么样子。”

“喔,当时您也在船上?”

“还是在1990年的春天,正是学潮风波之后,在大陆的外商纷纷撤离,我们则进来了,先在广州的北环高速公路、珠江电厂、福来花园和二沙岛度假别墅区等工程上,一下子就投了4亿美元,当时差不多相当于40亿的人民币。1992年又在北京西单投资4个亿兴建恒通电子大厦,紧跟着在北京的通县和武汉投的就更多了……这些项目的前期运作都是我负责的,也同样都是请广场律师事务所起草的合同书。”

简业修不禁赞叹:“这才是大财团,大运作。”

吴虚白欣欣然:“陆先生对大计划、大项目、大工程情有独钟。”

“你吴先生也大出我的意料,见第一面时给我的印象非常强烈,按一般规律像您这样的人物应该是风流倜傥型的,您却是凝重朴厚,给人以信赖感,但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办事认真、作风强硬的工作狂人。貌似脾气随和,却有着沉毅坚厉的意志,佩服佩服。”

“谢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互相称呼不再用“您”,而直接用“你”。简业修想转移刚才对合同书的反感,意想不到地问了句题外的话:“你爱夏教授吗?”

吴虚白警觉地抬起眼睛:“爱!”

“为什么还不跟她结婚?”

“我求婚了。”

“她答应了?”

“还没有……你还有机会。”

“我?”简业修的脸变紫了,似乎赌气般地抬起头迎住吴虚白的目光。“不会有那种事。”吴虚白大笑:“业修兄,你不是个自卑的人。告诉你,正因为她是我的人,我对她身边男人的目光格外敏感,所以在第一次见面时几乎就看出来你也喜欢她。”

“不。我只是敬重她。”

“但是。我提醒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会把她带走的。”

“她会听你的吗?”

“你想冒险试一试?”

有人敲门,吴虚白提高嗓门:“请进。”

进来的是夏尊秋,两个男人愣住,随后吴虚白带头大笑,简业修也跟看笑了。

夏尊秋疑惑:“你们笑什么?”

“我们刚刚谈到你……”吴虚白迎上去,他们拥抱,吴虚白亲了她的脸颊,简业修低下脑袋后退到床铺边上,让吴虚白拥着夏尊秋高抬脚,轻落步,躲过地上的图纸资料,坐到里面的沙发上。吴虚白则坐到对面的床上,两个人膝盖相抵。吴虚自从夏尊秋一进屋的那一刻起就忘记了简业修的存在,眼睛一直跟着夏尊秋转:“我想你应该是这个招待会上的皇后,怎么能溜得出来?”

“你到了梨城,又住得这么方便,还能不上来看看你?”夏尊秋看看简业修,“你们何至于搞得这么辛苦,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结识一些人?”

吴虚白显出一种踏实有力的风格:“我明天一早就得飞到武汉,今天晚上必须跟简先生把细节谈好。”

简业修却实在太尴尬了,他站起身:“吴先生,你陪夏老师坐一会儿,我下去看一看再上来。”他不等夏尊秋说话,就匆匆开门逃了出来。简业修怎么可能再去参加招待会?这不过是给吴虚白和夏尊秋留空的借口。他没有心思去招待会上露面。对能跟吴虚白合作成功也失去了原有的信心,夏尊秋又半截闯进来,弄得他心烦意乱,不觉走出了酒店,转到后面的马路边上,先数酒店的楼层,数到七层又计算哪一间是吴虚白的706房,然后盯紧房间的窗户。他希望房问的灯光不要灭,如果房间里一直亮着灯至少还让他有理由不往那种最恶心的事情上想……那么自己躲出来又是为什么呢?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他们,而是要站在马路边上听墙根儿、嫉妒他们怨恨他们?寒风嗖嗖,冷彻脊骨蹲下,忽而站起,更多的时候是在原地走来走去。心里忽而滚热焦烫,忽而又寒颤透心,总之是乱麻一团,后悔离开了房间,憎恨自己的卑猥……便返身走进酒店的酒吧,为自己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一扬脖子灌下去了。当他喝第二杯的时候。一年轻的坐台小姐带着一团浓郁的香气凑过来,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别喝得太急,您现在需要的不是酒精,而是一个伴儿,一个能听您诉说,并愿意理解您的伴儿,愿意跟我说说吗?是情场失意了,还是官场失意了,抑或是商场失意了?”

小姐的谈吐博得了他的好感,他侧身打量对方,绮靡柔媚,香润圆劲,美如妩媚的阳春,而且跟他靠得是那么近,让他牙根“嗖”的一阵酸麻……他让小姐也要了一杯自己喜欢的饮料,故意斜着眼说:“小姐因何这样瞧不起人,焉知我不是正春风得意?”

小姐搔首一笑:“正春风得意的人都在市政府的招待会上呐,哪有您这样的?”

“厉害,不过干你们这一行应该是喜欢得意之徒,为什么还要招惹我这个失意之人呢?”

“不,来的都是客,而且帮助失意者开心能让我有一种做好事的感觉,冲淡职业的自卑感。”

简业修满脸严肃地恭维:“哦……你在学雷锋。”

小姐掩唇大笑:“不敢。”

“听小姐谈话似乎有很不错的修养,原来这种地方还是藏龙卧虎啊。”

“您也很会说话,我知道您是想打听我的故事,我去年从外语学院毕业,在等待出国签证,趁这个空给自己挣点去美国留学的学费。”

他对小姐的坦率产生了敬意,一时竞接不上话茬儿了。小姐的一只手从后面勾住他的背,将身子贴了上来,他激灵一下,体内酥地产生了鲜活的欲望……小姐的香唇几乎吻上了他的腮:“现在心里好一点了吗?您还需要全身心地彻底放松,我在这个酒店的十楼有一间房,跟我走吧。”

要动真格的了简业修又有点紧张,他怕被人抓住闹出丑闻,毁了自己,这叫色大胆小,但又羞于向小姐说出口……小姐是何等精明,已经将他拉了起来,吊在他身上像一对情侣一样出了酒吧,冲着电梯间走去,做出极亲密状在他耳边轻语:“放心吧。五星级酒店是不允许随便检查客人房问的,我能在这里长期包房,就说明我跟酒店是有默契的……”

这一晚,梨城的百姓都从电视里看到了卢定安唱了两段戏就赚了几千万,杜锟把茶杯用力往桌子上一墩,竞骂出了声:“丢人!”随即就抄起电话,他的腔调却有点阴阳怪气,乍一听像是打哈哈,实际却能听得出是气坏了,否则也不会这么急匆匆地主动给卢定安打电话。罗文对杜锟的电话不敢不接,既接了又不敢不传,便把手机递给了卢定安:“定安哪,你今天晚上可真是大出风头啊,身为一市之长居然能对着那么多海内外商人张开嘴卖唱乞讨……”

任何一个人都有演出欲,疯子傻子都有情不自禁想哼两口的时候,越是不经常登台演出的人,演唱过之后越兴奋,卢定安就处在这种当众演唱后的兴奋之中,蓦然被猛刺了一下,一时竞不知如何作答,结结巴巴地说:“……您的消息好快啊。”

“全市的老百姓都瞪大眼睛在电视上看你的光辉形象哪!你想过群众心里会怎么想吗?我知道自己已经退下来了,再说多了会惹得你们烦,上回我们不是没有谈完就不欢而散了嘛?可以称得上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我知道你很忙,过后也就没有再去找你,刚才我是找明远同志没有找到,只有跟你直接谈了,我年纪大了,思想僵化而正统,跟不上潮流,说得对不对的只有请你多谅解了。”

卢定安吃了一顿抢白,没有再吭声就关了手机。来明远就站在他身边,满脸堆笑,其口吻却不像是在恭维:“老卢啊,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他从出风头的兴奋中彻底冷静下来了:“逼鸭子上架,实在是丢丑。”

恰好金克任在前面说完一堆感谢的话之后就宣布招待会结束了,卢定安乘机离开来明远,强挤出笑容跟客人们告别,直到大厅里冷寂下来他才离开,怏怏不乐地上了自己的汽车。坐到车里就无法抑制满腹愤懑了,极想跟人发发牢骚,听几句赞扬的话,就问自己的秘书和司机:“我今天晚上是不是现了大眼?”

罗文今晚显然对自己的上司有了新的认识,因为他没有妒忌的心理,话也就说得真诚而客观:“恰恰相反,绝对是给招待会添了大彩,今晚的招待会能获得如此巨大成功,全靠您那一唱!”

司机也跟着帮腔:“市长,真没想到,您这两口梆子腔唱得有板有眼,满像那么回事!”

罗文意犹未尽:“不能说您唱得多么优美动听,但有一种河北梆子的原汁原味儿,真是想不到,这就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卢定安被两个小子夸得心里痒痒的舒服些了,刚才的不快变成了牢骚:“现在无论是发展经济,还是搞城市建设,缺的就是钱,没有钱一切都玩儿不转,而我们缺的恰恰正是钱。政府没有钱,银行不贷款,既然我唱两口戏人家就给钱,我为什么不唱?

你们以为我是傻瓜,看不出人家是在出我的洋相?谁叫我是市长,市长是什么?是梨城的头号打工仔,一般的打工仔只有一个老板,梨城的八百万市民都是我的老板。我卖的是自己,但我是为这个城市卖唱,弄不来钱,什么事都干不了,叫老百姓骂街,那才是真正地丢人现眼呢!

当简业修再回到吴虚白房间的时候,夏尊秋也走了,两个男人都不再浮躁,没有多少废话就直接进入实质性的谈判,各为其主,利益相关又相背,你多一点我就少一点,渐渐起了争执--简业修红头涨脸,唇干舌燥:“老兄呵,我保证你15%的回报率还不行吗?你不能要求我把所有的房子一间不剩地全卖出去。我们都到了这个地步,我完全可以跟你实话实说,我有两个担心,中国的城里人历来都是住公房住惯了,我们的房子盖得再好,价格再合理,愿意买房的人究竟能有多少,我心里还没有十全把握。第二,翠湖新区的风水最好,但毕竟是在市外,过去大家都是往市中心挤,想不想买市外新区的房子,我心里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所以,我们既然是合作伙伴,你就得担点风险啊!”他急得像一头狼,在屋里走来走去,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人家一口。

吴虚白盘腿坐在地上,扬脸迎着简业修的目光:“你不担保把房子都卖出去,又说保证我:15%的回报率,岂不是一句空话?

合同书上写得非常清楚,只有把房子全部售出,我才能得到15%的回报。你刚才说的问题我早就想到了,这就是风险,我把几个亿的钱投给你,这就是担着极大的风险!你把你应该承担的风险,还要让我再替你承担一部分,就叫不合理、不公平!

简业修勉强一笑,转换了一种口气:“真是阎王爷好见,小鬼难搪,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大老板的一段话,非常感动。他说,安居工程对政府来说是非赢利项目,对参与的发展商来说是微利项目,是一项公益事业,政府出土地,我帮他们建房,然后由政府以便宜价钱卖给那些市民,我们不指望牟大利,平买平卖。我记得不错吧?”

“不错,你的记忆力很好,但这并不等于我们可以赔钱,那样我们受不了,我们垮了也就帮不了你们。我们在武汉投资市政基础设施,回收期10年,回报率平均15%。到18%。投资老企业改造,回收期5年,回报率20%,所以我们要给那儿再新增加投资200亿元人民币。那才体现陆先生的性格,不怕大,越大越有兴趣。”

“噢……”简业修似乎受到震动。

吴虚白谈到武汉,突然看看手腕上的表:“哎呀,六点多了,对不起。我们得打住了,我乘八点钟的飞机赶往武汉。”

“那我们的事怎么办?”

“你再想想啦……你是我在大陆遇到的最厉害的谈判对手,太精明了,又想要我的投资,又想把风险推给我。”

“没有你厉害,”简业修恢复了真诚和友好,“不过我跟你学到了不少东西,买卖不成仁义在,我非常敬重你,我们国家若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就好了。”

“不是有你吗?”

简业修突然有一种失败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吴虚白也在看着他,他们相互排斥,相互戒备,又相互吸引。简业修露出了歉意:“真是对不起,折腾你一夜没有休息。”

“你不也是一样吗?在我来说这是常事,到飞机上可以打个盹儿。”

“我用车送你去机场。”

“不必,饭店的出租车非常方便。”

“那至少也得吃点早饭再走,不能累你熬了一夜,又让你空着肚子上飞机啊!”

“来不及了,飞机上会有饭的。”吴虚白忽然不无遗憾地又非常友好地拍拍简业修的肩,“业修兄,给你一句忠告--”

“什么?”

“在有鱼的地方钓鱼。”

简业修心一沉,却并没有马上明白对方的意思。吴虚白非常麻利地收拾好图纸资料,拨通一个电话,用肩和耳朵夹着话筒,腾出双手整理箱子:“哎,是尊秋吗,对不起打搅你的清梦了,我立刻就要走了,过两个月再来看你,别忘了,我一直在等着你的答复……没有谈成,你这个弟子太厉害了,寸土不让。看来我们的钱只好花到别处去了。”

简业修送走了吴虚白,恢恢耿耿,垂头丧气,没有要车,而是慢慢地在大街上溜达着回公司,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闭眼想休息一会儿,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被一种强烈的失败感所笼罩……阳光照射进来,还不到上班的时间,杨静和叶华却双双走了进来,原来他们也非常关心谈判结果。简业修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问话,却张口就骂:“一句话,万恶的资本家!”

骂完了,他陡然清醒,像对两个年轻人,又像是对自己说:“不,我才是大笨蛋!他说我精明说我可敬,全是对我的嘲弄!

武汉、广州跟他合作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是大智慧、大手笔。

我没有谈成,没有拿到投资,就是有一千条理由也是个大失败,没有钱我们就寸步难行,无论如何也应该把投资拿过来,把房子先建起来再说……“

他灵机一动,赶忙翻口袋检查了一下证件,拿上自己的皮包,又找叶华要了点钱,才对两个属下说:“我去机场了,如果追不上他,就乘下班机飞武汉,家里的事你们顶着,最多两天我就能回来。”

说完便叽里咕噜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