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也有诸多的例外,就说《红楼梦》里那痴情的宝二爷,在林黛玉魂归故里后,就终究没有梦到过她,然而能够被记载下来并被后世的人们所了解却多是应验的故事。周公在中国古代梦的历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以至于在现代的语言中,竟让周公成为了人们在交流过程中的一种语言上的固定名词。人们常用“去梦周公”来表示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这位周公也终究不负众望,有一本关于占验梦中吉凶的经典之作《周公解梦书》,这本书渐渐风靡于唐代,在敦煌就有不少的个人手抄本。
咏月弄梅的文人往往也在他们的日记里、随笔里写着“夜有所梦”,不过这里记载的梦常常是“日之所思”,像宝二爷那种游历太虚幻境的梦,倒常不见于记载。《郭嵩焘日记》里面有一则记载,说是在光绪三年正月十五日,郭嵩焘与威妥玛商量十年修约的旧习应当删除,然而郭嵩焘却遭到了严厉的斥责,“竟被其诋斥百端,历数中国之失,愤气相向”。郭嵩焘虽然也“以直言抵之”,但是心里仍然觉得很伤心,晚上与同僚草草地举行过元宵宴会后便睡下,梦见有五个人来与自己同席,其中有周敦颐、张载、张木式、韩持国、韩稚圭。他问道,为什么有周、张诸人,而二程、朱熹却没有来。在郭嵩焘的梦中,二程、朱熹没有出现,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不祥的兆头,理学应付不了洋人的强横和枪炮,所以主要的理学大家也只好不现身,毕竟在宋代的环境里,他们还没有想过如何在弱势的情况下处理外交事务,也许如果要在梦中得到支持的话,似乎最好梦到五霸,包括“远交近攻”、“合纵连横”之类,仅仅是文武周公孔子程朱的那一套,好像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就这样二三句话的轻描淡写是很难说清楚的。
1.梦的本质
中国古代对梦的本质的探索可以从“庄周梦蝴蝶”的故事讲起。庄子有一次酣然入睡,忽然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飞来飞去,恬然自得。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实实在在就是庄周。因此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不知庄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庄周欤?”意思是说,你说庄周梦为美丽的蝴蝶也行,你说美丽的蝴蝶梦为庄周也可,两个说法都一样。在这个故事里,睡梦与醒觉作为相关的事物联系在了一起,并成为了中国古代对梦研究的主要发展方向。
中国古代对睡梦同醒觉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多方面的考察,概括起来有“形闭”与“形开”,“无接”与“有接”,“缘旧”与“知新”以及“醒制卧逸”等等。
在中国历史上,从理性的高度第一次接触到睡梦和醒觉之间联系的,仍然还要数《庄子》~书。《庄子·齐物论》日:“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魂交”只指梦象的交错变幻;“觉”则指清醒的意识,同时也表示人从睡眠醒来以后而有清醒的活动。所以《庄子》的这两句话实际上是把睡梦同醒觉对立起来,企图分别说明它们的特征。那么,睡梦同醒觉的特征分别是什么呢?按庄子的分析,醒觉的特征是“形开”,相对应,睡梦的特征则应该是“形闭”。“形”,同精神心理活动相联系,主要指人的有形质的肉体,特别是肉体的感觉器官。“形开”、“形闭”是庄子根据道家固有思想所创造的一对很特别的概念。《老子》常说,“塞其兑,闭其门”。“兑”为两耳、鼻孔和口腔的通道,“门”即是两个眼睛。《心术》也常说,“洁其宫,开其门”,“宫”指人的心,“门”又指人的双耳和双目。《老子》和《心术》都觉察到人的精神心理活动有一种开关机制。《庄子》所谓“形开”,就是说人在清醒时肉体和各个门户都面向外界而开放。相对应,所谓“形闭”就是说人在睡眠做梦时,肉体的各种门户则对外关闭起来。谁都可以看到,“形开”、“形闭”概念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带有比喻性质。然而这个比喻却不可小看,正是在这个比喻中,庄子接触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睡梦和觉醒各有不同的生理基础,这一点至今具有它的科学性。如果我们从人类现代的认识分析,人体的心智和各种感觉器官,应该说是人体的一个信息系统。人在清醒时,自身的信息系统对外开放,而睡眠做梦时,这个信息系统便暂时对外关闭起来。想想看,事实难道不正是这样的吗?
北宋时期,著名哲学家张载以“形开”为醒觉的特征。以“形闭”为睡梦的特征,进一步发挥了庄子的观点。《正蒙·动物篇》日:“寤,形开而志交绪外也,梦,形闭而气志乎内也。”王夫之注云:“开者,伸也,闭者,屈也。”人从睡眠状态清醒过来,首先是耳目视听系统开始开放。起来后由于各种活动,心智器官也工作起来。这样人就不能不同外物打交道,这就是所谓“交绪外”。做梦则不然,人做梦时不但视听系统关闭,而且心智心理活动也停止下来,这种状态,张载较“气专乎内”。“气”指精年。中国古代哲学和古代医学一直认为,人体的精神活动同五脏所藏的精气直接相联系。“专乎内”,就是说精气藏五脏之内,只在体内发生变化。按照这种解释,“形开”、“形闭”分别相当于现代神经生理学所讲的“兴奋”和“抑制”两种状态。当人体神经系统处于兴奋状态时,时时刻刻对外界的刺激要作出反应。相反,当人体神经系统处于抑制状态时,对外界则基本上不作反应。如果用信息论的观点来看,“形开”时,人体信息系统处于开放状态,既有外来信息输入,又有对外信息的输出。“形闭”时,人体信息处于关闭状态,基本上停止了对外界信息的接收处理。当然,张载当时的分析,只能根据生活的经验,不可能有现代科学这样的认识。但从发展的观点看,无疑包含现代认识的某些萌芽。至于他用“精气”说明人的精神活动,现在早已过时了。他说的“专乎内”也有点儿绝对化。因为做梦时仍然还受某些弱刺激的影响。然而由庄子创立和经张载所发挥的“形开”、“形闭”这一对概念,至今仍有一定意义。“形闭”、“形开”这一对概念,主要说明睡梦和醒觉的不同生理基础,但已经接触到人的精神系统的开关机制。人的精神系统有开有闭,便涉及睡梦和醒觉对外物的不同关系。于是从“形闭”、“形开”这一条界限,又引出“无接”、“有接”的另一条界限。由于人在“形开”时,手足四肢和五官七窍必然同外物发生交换的关系,因而目能辨色、耳能闻声、心知他人之意。“形闭”时,人的精神系统则基本处于闭目塞听的无知状态,即使有人睁着眼睛睡觉,他在梦中也对身旁的事情不知道。《列子》中写道:“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奚谓八觉?一日故,二日为,三日得,四日丧,五日哀,六日乐,七曰生,八日死。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日正梦,二日噩梦,三日思梦,四日寤梦,五日喜梦,六日惧梦。
此六者,神所交也。”
作者这里名义上是要分析觉和梦的征候,实际上是分类说明醒觉和睡梦的表现形态。按作者的分析,清醒的意识有八种表现形态。“一曰故,二日为”,指目的和行为的自觉意识,目的意识和行为意识都和一定的外物对象相联系。“三日得,四日丧,五日哀,六日乐”,指人在自觉行为中的各种自我感觉;因为有得物、丧物的感受,随之寄心于物,必然会产生悲哀或欢乐的感情。“七日生,八日死”,指人在自觉活动中对于生存和死亡的自我意识。由于此物的存在和变化,可能有益于个体的生存和幸福,由于他物的出现和变化,又可能危及个人的存在和生命。所有这些意识、感受和体验,由于都要同外物交接而发生关系,所以说“此者八征,形所接也”。关于睡梦的表现形态,作者完全袭用《周礼·春宫》的“六梦”之说,同醒觉的八种形态没有一一对照。对于睡梦中的“喜”和“惧”和醒觉中的“哀”和“乐”,也没有联系起来具体分析。“八觉”和“六梦”的分类也不怎么科学。但是,重要的是他揭示了醒觉对外物“有接”,而睡梦对外物“无接”这样一条界限。凡是人的清醒意识,都是人的肉体及其感觉器官同外物接触的产物,而梦中的幻觉,则是人脑原有种种意象交换的产物。
睡梦和醒觉的区别,不但表现在它们生理基础上和对外物的关系上,而且表现在它们的内容上。由于“形开”时,人的肉体用其感官不断同外界事物接触,自然不断有新事物、新现象、新信息由耳目反映人大脑(当时误以为“心”),从而使人的意识不断增加新的内容。古人刘玑说:“既寤而物交,耳目之所闻见者新也。”可王夫之却说:“开则与神化相接,耳目为心效目新之用”,都是讲的这个意思。而“形闭”时,人的肉体及其感官基本停止同外界事物的接触,当然不会有新事物、新现象、新信息进入大脑。那么,睡眠中的梦象活动,其材料又从何而来呢?答日:只能“缘旧”,即只能凭借原来旧的印象和过去储存的信息进行联想和拼接,所以刘玑解释说:“凡梦之所由成,皆缘于习见之旧事。”因此,人的梦象常常表现为千奇百怪、变幻无常,觉得好像是凭空出现的,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认真仔细地分析自己那些奇怪的梦象,其中没有一样素材不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
张载这里提到的“习心”这一概念,很值得注意和玩味。所谓“习心”,乃是由人的清醒意识长期积淀而形成的心理。这种心理主要在梦中发挥作用,而清醒时人们并不自觉。北宋王安石年轻时曾主持变法,晚年归隐金陵,不问世事。但是,当年由于变法活动积淀而形成的心理,依然潜伏在灵魂的深处。后来他有一首诗说:“桀纣是非犹入梦,因知余习未全忘。”王安石讲的“余习”即张载讲的“习心”,其中颇有弗洛伊德“潜意识”的意蕴。
明代哲学家王廷相论梦时曾指出:“凡旧之所履,昼之所为,入梦也则为缘习之感。”王廷相讲的“缘习”,很可能受到张载梦论和王安石诗句的影响。人们凡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必定会在自己心智中留下种种印象,这些印象由于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模糊,以至于人在清醒状态时怎么回忆也回忆不起来。然而原来那些印象并没有消灭。正是由于没有消失,而后在梦中会重现出来或经过改造而重现出来。但是,无论是“旧之所履”或“昼之所为”,这些印象材料都是人在清醒时储存下来的。人在梦中可以造出许多自己从未经历、从未听闻过的非常奇怪的印象,然而除了旧有印象材料之外,却不能创造任何一样新的材料。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因为做梦时人体的信息系统关闭着,既然外界的信息进不来,只能在原来的信息世界里打转转。
把“缘旧”和“知新”作为睡梦和醒觉在内容上的一条界线,这是张载的一个贡献,从前《庄子》和《列子》都没有讲过。然而,张载在这个问题上最重要的贡献还不在此,而在于他突出一个“志”字,即醒觉有“志”而睡梦无“志”。这一点发前人所未发、言前人之所未言,接触到睡梦和醒觉之间更重要、更深刻的一条界线。张载说:“寤,形开而志交绪外。”可是,论梦则不言“志”。这个“志”是什么?《说文》曰:“志,意也。”什么样的“意”?《灵枢·本神》曰:“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素问·宣明五气篇》王冰柱日:“意,纪而不忘者也;志,专意而移者也。”后世说得更清楚。《阴符经》曰:“志者,欲之使也。”《北溪字义》日:“志,心之所之。”“志有趋向期必之意。心趋向那里去,期料要凭地,决然必欲得之,便是志。”很显然,“志”所强调的,乃是醒觉意识的自觉性和目的性。“志交绪外”,即醒觉意识自觉在有目的地交接外物。荀子曾说过“使之则谋”,这个“使”字已蕴含醒觉有“志”的苗头,但还是就事论事。《列子》论醒觉曾提到“故”、“为”等等,也包含“志”的意蕴,但只是就醒觉的一种两种形态而言。张载说“志交绪外”,这个“志”已被提到“寤”(即醒觉)的本质特征的高度上。就是说,人的精神在觉醒状态时,所闻所见、所作所为,都是在自己意志的支配之下的。
醒觉有“志”,那么睡梦呢?按张载的观点,睡梦不受“志”的支配。王夫之《张子正蒙注》曰:“志交绪外而舒,气专于内而志隐。则神亦藏而不灵,神随志而动止者也。”“气舒”是说人体精气在意志的支配下面发挥了“知新”的作用,“志隐”则表明,人在做梦时自己的意志隐藏下来、潜伏下来,而不能发挥其作用。世界上有谁能用自己的意志支配自己的梦?有谁能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梦?——谁也不能。阮禹《止欲赋》曰:“还伏枕以求寐,庶通梦而交神。”结果是“遂终夜而靡见,东方旭以既晨”。欧阳修《玉楼春》曰:“故歌单枕梦中寻,梦又不伐灯又尽。”他们都是苦于想梦什么却梦不成。相反,有些事情人们反感、人们讨厌,偏偏却在梦中出现。这也是由不得自己。“志隐”这个概念,张载虽然没有直接点出,但在“梦,形闭而气专乎内”这个判断中已经蕴含着。“神藏”这个概念,则是王夫之从“志隐”中引申出来的。《增韵》中说:“寐,昧也,同闭神藏。”过于简略。王夫之不但引出了这个概念而且从比较中对它的内涵进行了阐述。王夫之以为:“志者,人心之主。”人在“形开”的状态下,手足四肢和五官七窍的活动都受自己意志的支配,人的整个精神活动也受自己意志的支配。但在“形闭”的状态下则倒过来,“神退听于形”,即梦中的精神活动反受肉体的支配。肉体有什么反应,人就会做什么样的梦,如医学上讲的“饥梦取,饱梦与”都是由于脏腑的变化所决定。“神退听于形”,自己的意志便不能发挥作用,因而睡梦中的精神活动只是一种处于潜伏状态下的精神活动。由此梦境、梦象往往变幻不定、没有逻辑条理,所以说“神亦藏而不灵”。王夫之还强调“神随志而动止”,这就是说神有志则伸,无志则藏,有志则醒,无志则梦。这个概括是很有道理的。
在张载和王夫之之间,朱熹还特别提出“有主”、“无主”的问题,使张载“有志”、“无志”的界限进一步深化。朱熹《答陈安卿》日:“寤有主而寐无主。”“有志”必有主,“无志”必“无主”。王夫之说“志者,人心之主”,或由此受到启发。如果说“志”所表明的是自觉性,那么“主”所表明的则是主宰性或立体性。按朱熹的分析,就是说,人在清醒时,由于心神主宰自己的肉体和精神活动,因而才呈现清醒状态。正由于这个缘故,清醒的精神才“灼然呈露(而)有苗裔可寻”。这就叫“寤有主”。所谓“寐无主”,主要是“梦无主”。据说,人在睡眠时“阳伏藏而阴用事,阴全静,故魄之神蛰而为寐”。由于“魄定神蛰”,心神不但不能自己作主,反倒被肉体所支配,所以说“寐无主”或“梦无主”。虽然梦也是一种“心之动”,但是在“神蛰”状态下的:“静中之动”。其活动“哨无踪迹”、“不可窥其腾”,不能同清醒时的精神活动相提并论。
明代学者屠隆曾感慨地说:“呜呼!人遭震撼,当其觉也,尚可以识力强制胜之。至于梦寐则不可张矣。”其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体验。清醒时人的意识能够自己作主,而睡梦中则身不由己、心亦不由主。
应该承认,张载和朱熹用“有志、无志”、“有主、无主”划分醒觉和睡梦的界线,这在古代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思想。但无论是张载还是朱熹,他们对“志”和“主”的内涵都没有深刻地挖掘,因而他们的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仍带有直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