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海,葛任先领着俺吃了一顿,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得俺直打嗝。吃不完兜着走,俺拎着一笼包子,摇摇晃晃往学校走。路上碰到几个瘪三,试图把包子抢走。俺飞起一脚,把那个瘪三打得屁滚尿流。继续往前走,又遇到一个人,病恹恹的,已经饿得走不动了,俺就把包子全都给了他。葛任同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先问俺有啥打算。啥打算?跟着你继续读书呗。他想了想说,阿庆啊,你这个人心眼好,而且胆大心细,最适合当医生了,俺介绍你去学医吧,以后也好在社会上立足。对俺来说,他的每句话都是圣旨。俺二话没说,就说行,明天就去上学。就这样,葛任掏钱,送俺到上海医专旁听了好长时间。不是吹的,要是学完的话,俺一准成为一个好医生。但后来俺不想学了,因为学费太贵了,俺不想给葛任增加负担。
有一天俺放学回来,到上海大学找他。他夹着课本,正要出门。见俺来了,他就说他要带俺去见个人。俺们坐着黄包车就出去了。到了慕尔鸣路(注:现名茂名北路进了一个小院子,咚咚咚咚一敲门,走出来了一个人。你猜是谁?猜不着吧?对,是个女人。原来是冰莹啊,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孩,长得像个洋娃娃,活脱脱一个小冰莹。她哇哇哇说着,可俺一句听不懂。原来,她说的是外语。
你说啥,那是谁的闺女?当然是冰莹的呀。好,既然同志们都知道了,那俺就招了吧。没错,那是冰莹和宗布合伙生的。问题是,这闺女从小就能分清敌友,搞清楚啥叫敌我矛盾。她根本不理宗布那一壶,把葛任当成自己的亲爸爸。所以说,她是不是葛任亲生的,并不要紧。同志们都看过《红灯记》,都知道李铁梅不是李玉和生的,李玉和也不是李奶奶生的,可他们还是比亲人还亲。所以,是不是亲生的并不要紧。你说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吗?啥,这话是俺说的?那你就当俺放了个屁算了。
好,俺接着讲。李玉和能做到的事,葛任当然也能做到。连她的名字蚕豆,都是葛任给起的。对蚕豆,葛任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都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当时,蚕豆刚回来的时候,小脸黄黄的,活像一只梨。葛任就亲自动手,啥好吃给她做啥。蚕豆跟葛任也是亲得很,不管去哪,都要葛任带着她。连回杭州看她外公,也要葛任陪她一起去。葛任还给她写过一首儿歌。蚕豆花,蚕豆花,你是爸爸的心疙瘩;晚上睡觉哭又闹,早上起来笑哈哈。你说啥,俺唱得不对?那你说说,怎么唱才叫对。好吧,既然同志们说不对,那俺就再想想。瞎,想起来了,应该这样唱。乖蚕豆,蚕豆乖,八九点的太阳升起来;大海航行靠舵手,未来靠俺的乖蚕豆。反正他一唱儿歌,蚕豆就不闹人了。然后,葛任就开始看书了。冰莹呢,就开始做女红,纳鞋底。
对,纳鞋底,哄你是狗。俺本来已经忘了,可是前两天搞忆苦思甜的时候,俺突然又想起来了。当时队长命令大家吃糠咽菜。有人说刚吃过,能不能过几天再吃。队长就给大家做思想工作。他先问,毛主席平素都吃啥,你们知道吗?没人吭声。他就让一个叫张永胜的人出列回答问题。老张,你是学毛选积极分子,你说说看。老张这人胆子小,放个屁都害怕砸住脚后跟。他红着脸,不敢说,像是被嚼环勒住了嘴巴。问急了,他就说,队长,你上回不是说,毛主席的枕头边放了俩罐儿,一个罐儿放冰糖,一个罐儿放芝麻糖,想吃冰糖吃冰糖,想吃芝麻糖就吃芝麻糖。队长说,是啊,这话俺说过,可毛主席也带头忆苦思甜,吃窝窝头啊。他又问,你们知道江青同志平素干啥吗?这回他问的是俺。俺就说,那还用问,肯定是学习老三篇。他又问,学完老三篇干啥?俺说不知道。不光俺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队长说,鸡巴毛,这你们都不知道,江青同志平素学完老三篇,就坐在毛主席身边纳鞋底,可到了忆苦思甜的时候,她就不纳鞋底了,改打草鞋了。对,那会儿听队长一说,俺顿时就想起了冰莹纳鞋底的事。葛任看书时,冰莹就在旁边纳鞋底,打草鞋。至于葛任,他除了看书就是写书。他已经写了厚厚一摞,题目叫《行走的影子》。啥意思?这你还能不明白,说的是你走到哪,影子就跟到哪,身正不怕影子斜。俺老问他,喂,影子走到头没有啊?他说还早着呢。他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改。俺催他睡觉,他也不睡。他说,你去睡吧,别管俺。冰莹叫他也不行。有时,冰莹就让蚕豆去叫他。他只好停下来,给蚕豆唱儿歌。怎么唱的?俺前面不是说过了吗?你说啥,刚才没有记上?是不是因为俺唱得太好了,同志们光顾着听了,忘掉记了?好吧,既然同志们喜欢,俺就再唱一遍。乖蚕豆,蚕豆乖,睡到太阳爬出来;太阳出来红彤彤,起床跟俺干革命。蚕豆一瞌睡,他就又写开了。
唁,再后来,他就没工夫写了。为啥?因为更重要的工作正等着他呢。他听从党的召唤,去了大荒山。那会儿,大荒山是个苏区。对,大荒山他去过两次,这是第一次。他走到哪里,俺就跟到哪里。对,俺就是他的影子。他去苏区,俺当然也要跟到苏区。同志们都看到了,俺是一步一个脚印,跟着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再后来为了革命事业,俺当上了表演,不得不和他分开了。可是,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不管走到哪里,俺的心都时刻和他连在一起。
行走的影子
我在第一部分曾经提到,五四运动以后,冰莹曾经从法国来到北京。可当时葛任还在狱中,他们没能见面。返回法国以后,因为迟迟得不到葛任的消息,她就随母亲去了英国,住在英国的沙士顿。沙士顿离著名的剑桥只有六英里,是个环境优美的小村子。为了写作《绝色》一书,安东尼·斯威特曾经到过沙士顿。据他所说,沙士顿只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的女儿至今还记得,有一个“美貌颀颀”的中国女子,常带着孩子来店里买香烟,“她披着镂空的披肩,面色忧郁”。冰莹的回忆,与此基本相符:
冰莹说,有一次她到杂货店买烟时,看到一封信。那是林徽因后来国徽的设计者一写给徐志摩的信,已经在那里存放很久了。她这才知道徐志摩以前也曾住在沙士顿,而沙士顿的信件都是通过杂货店转发的。她立即往巴黎写了一封信,让那里的友人把她的信转寄到沙士顿。就在那年的深秋,她收到了从巴黎转来的信件。信是国内寄来的。一个从事教会工作的女友(注:即我的姑祖母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那个地址,写信告诉她,葛任从俄国回来了,先在天津的育婴堂里帮助毕尔牧师处理一些事务,然后受于右任(注:时任上大校长)和共产党人邓中夏(时任上大教务长)的遨请,到上海大学教书去了。她告诉冰莹,葛任现在仍是孤单一人,他依然爱着她,就像鹿切慕溪水。
记忆是呼啸的栅栏,栅栏一旦打开,往事便涌上心头。记忆还是痛苦的嘴巴,她不停地向母亲诉说着这些年来她对葛任的担忧。她想立即回国与葛任团聚,她的整个胸房都被这种激情充满了。她辞别了母亲,带着女儿,来到了南安普顿港。她后来在日记中写道英格兰的深秋,天黑得早。上船时,天已经黑了,面前是英吉利海峡的万顷波涛。因为归心似箭,我总觉得邮轮好像一直在原地逡巡。后来,一切都沉寂了下来,远远望去,临着海峡的怀特岛上,巳是灯火阑珊。”
经过长途旅行,当她终于到达上海时,竟因为大风退潮而无法进港。在港外,她又呆了两天。盈盈一水,咫只千里,那才叫度曰如年。许多年前,她就是从这里送走葛任的。看着女儿那张幼稚的脸,忆及许多年前与葛任的分别,泪珠就从她的脸上流了下来。
这是1923年秋天的事。当时葛任正在上海大学教书,教的是俄语,与他同教一门课的是瞿秋白。他们在慕尔鸣路(现茂名北路)的寓所,也与瞿秋白和夫人王剑虹的寓所相邻。后来的著名作家丁玲,当时就是上海大学的学生,也住在慕尔鸣路。阿庆来到上海以后,也住在葛任和冰莹家里。葛任在上海大学呆到1927年,然后他辞去了教职,专事著译。除了翻译普希金、契诃夫、托尔斯泰等人的小说,他还从俄文转译了莎士比亚的剧本《麦克白》。许多年前,他就一直想从事文学创作。这个时候,他突然想以家史和自己的经历,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并命名为《行走的影子》。而这个题目,就出自《麦克白》的第五幕第五场:
人生恰如行走的影子,映在帷幕上的笨拙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退下。它又如同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当时,毕尔牧师曾到上海看望过葛任和冰莹。在《东方的盛典》一书中,毕尔牧师记录了葛任对这部作品的设想。他还声称自己曾看到过葛任的部分手稿:
一叠土黄色的纸上,写着他父亲的故事。在他眼里,葛存道先生便是一个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便像个影子似的悄然退下。写完父亲以后,他想写他自己,尔后写他的女儿蚕豆。他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写这部《行走的影子》。侧耳听比喻,用琴解谜语,我告诉他,这个书名很是妥帖,因为《诗篇》中说世人行动,实系幻影。”
现有资料表明,这部书葛任至死都没有完成。1932年,曰军进攻上海闸北。战争结束以后,葛任就去了大荒山苏区,随后又参加了长征。冰莹说,葛任到大荒山时,还特意带上了正在写作的书稿,“他带走了书稿,也带走了我和蚕豆。他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自由的生活。”
杨凤良
俺这么一讲,同志们就心中有数了。只要设身处地一想,你们就明白了,多年以后,听到范继槐要俺去大荒山见葛任,俺心中有多么高兴。鸡巴毛,一颗红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对,俺前面说过,那会儿,范继槐对俺说,你去了之后,首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还说,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这么说的时候,俺就想,最好是,这样俺就能和葛任见上一面。当他交代俺,不要轻举妄动,更不要伤他一根汗毛的时候,俺心里格格格笑个不停。蠢货,真他娘的蠢货!还用你说,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
俺想拔脚就走,可范继槐拉住了俺。他说,已经有人去了大荒山,那人叫杨凤良。他要俺到了以后,先与杨凤良接上头,然后再做打算。鸡巴毛,杨凤良也去了?俺吃了一惊,想法一下子就变了。想,那人最好不是葛任,不然,俺可不敢做主把葛任放了。为啥呢,要是经俺手放走了葛任,俺在军统就呆不住了,地下组织就要遭到破坏了。俺对范继槐说,将军,你是否能派别人去。范继槐说,为啥?俺顺口胡诌,说俺和杨凤良闹过矛盾,无法精诚合作。范继槐这个人,真他娘的有毛病,一下子来了兴致。他说,啥矛盾呀,说说看。俺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继续胡诌。说杨凤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俺好不容易弄了个女人,还没弄几天,就被杨凤良弄走了,搞得俺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了。哈哈哈,同志们俺这么一说,姓范的就上当了。他不光信以为真,还倒过来安慰俺。他说,一穷二白,看起来是坏事,其实是好事。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向毛主席保证,他真是这么说的,哄你是狗。他还说,女人多的是,杨凤良在大荒山有个相好,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而不往非君子也,你可以和他展开劳动竞赛,大干快上,把她也弄到手嘛。
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讲。
那会儿,俺连忙说岂敢岂敢。他说,鸡巴毛,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嘛,怎么关键时刻就下了软蛋?俺说,将军,俺可不是要下软蛋,俺的条件不如他,他比俺排场,天生讨女人喜欢,俺争不过他呀。范继槐就给俺打气,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这样说,俺很高兴。然后他就告诉俺,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这么一说,俺就想,狗日的杨凤良也确实不是啥好东西,俺要真把那女人弄到手,也算是把她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
同志们千万不要认为,俺是因为和杨凤良争风吃醋,才说他不是好鸟的。他本来就不是好鸟。葛任在大荒山一带出现的情报,就是他递给范继槐的。那一年他爹死了,他回福建长汀奔丧。路过大荒山时,这狗日的想起了自己的老相好,就中途下了车,来到了白陂镇。他的老相好是个开茶馆的,给他生了一个小反革命分子。杨凤良在白陂镇住了三天,第四天早上,那个相好和儿子送他去车站。那个站叫尚庄车站,离白陂很近,骑马也就是吃碗面条的工夫。就在去尚庄的路上,他的儿子看到了葛任。那时候,葛任也正从尚庄回来。那个小狗日的一看见葛任,就跑了过去,向葛任鞠了一躬。那会儿,杨凤良并没有把葛任认出来,只是觉得葛任有点面熟。待葛任离去之后,杨凤良就问他的相好,那人是谁啊,小杂种见了他变得那么乖。那个臭婆娘说,这人姓尤,叫尤郁,是个教书匠。对,尤郁是葛任的一个化名。事情本来就这样过去了,但凑巧的是,那一天,在尚庄以北几十里远的地方,有人把铁路给炸掉了,要过几天才能修通,杨凤良只好在白陂镇又住了下来。后来他就搞清楚了,尤郁就是葛任。他说,他当时髙兴坏了,因为他想起蒋介石曾悬赏一万赏银索取葛任的首级。他没有立即将葛任打死,是因为他多长了个心眼:谁的首级越是值钱,就越是不能随便砍掉,因为那人肯定是党国争取的对象。他想,要是擅自行动,他不但得不到赏银,还可能丢掉小命。他赶紧向重庆方面报告了这一消息,并做好了在这里长期住下去的准备。这里俺要提前说一下,狗日的杨凤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还不知道,他认出葛任的时候,刀子其实就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到了大荒山,俺和杨凤良照了个头,顾不上吃饭,就去见了葛任。那会儿是正晌午,是杨凤良陪俺去的。你们猜一下,狗日的杨凤良把咱们的葛任关到了啥地方?娘那个X,亏他想得出来,他竟然把葛任关在枋口小学,这不是故意往葛任的伤口上撒盐吗?为啥这么说呢,因为小学还是人家的老丈人胡安出钱建的。那是在1934年,建的时候俺也忙乎过一阵,又是搬石头,又是抬木桩,又是打地基,又是垒院墙。这么说吧,直到现在,一看见那些小呀么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俺就会想起建学堂的情形。学堂建在白云河边,离小学不远处,还有一个小湖。因为河上有一个水闸,所以葛任给那个小学起名叫枋口小学。是东方红的“方”带“木”字边,意思是水闸。葛任这次来,又把房子修了一下。他本来打算在那里好好地培养一批革命接班人,可狗日的杨凤良却把它变成了葛任的囚室。
去学堂的路上,俺对杨凤良说,杨凤良,上面派俺来,是因为俺是葛任的老朋友,在他面前能说上话,可以劝降他,好让他为党国效劳。杨凤良听了,连连点头哈腰,是啊是啊。还说,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他对葛任很照顾,没有让葛任难堪。俺说,这就好,俺会向上面反映的,让他们知道你办事得体。俺这么一说,他又是上烟,又是点火。不,俺可不是向你们要烟抽。俺说的是杨凤良给俺点烟。好吧,那俺就再接一根。俺这样说行吗?好,那俺就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