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花腔
21185100000013

第13章 有甚说甚(12)

别说,他们还真他娘的孝顺,天黑之前,他们就捧着鹰屎回来了,我捏了一点尝了尝,没错,真是鹰屎,医学上称之为屎白。大宝手里还拎着一只老鹰,活的,翅膀上还滴着血。我说司令有救了。”我把鹰血和屎白调和,调成荞麦糊状。将它糊上头领的金疮之前,我还故意装神弄鬼,对着菩萨连磕了三个响头,意思是乞求菩萨保佑。头领问我为何要用鹰屎,我只好跟他耍花腔,“天上一朵云,地上一个人,好汉是地上的雄鹰,故而要用天上的雄鹰来疗伤。”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能够安然脱身,我还对头领说:“金疮连心,旬日之内,万万不可再起杀生之念,否则便会金疮崩裂。”不,我没说“歹念”,恭维还怕来不及呢,又如何敢说“歹念”二字。自然,我还把他比做画上的关公,对他说广关公刮骨疗伤以后,遵华佗之命,也有多日未曾用刀。”说完,我又给菩萨和关公藏了头,作了揖。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当晚约摸子时,天边滚过一阵响雷,尔后又下起了雨。我与大宝住的那间木屋有些漏水,所以我几乎一夜没睡。翌日一大早,大宝带我去见头领,头领的女人眉开眼笑,说司令(的伤)轻了,胳膊可以动弹了,手也可以摸摸这摸摸那了。说这话时,那女人还红了脸。我把日后要注意的事项,给头领的女人说了一下,尔后又在她面前哭诉道,我有个亲戚得了急病,我要是晚到一步,就见不着了。女人心软,说她去给司令讲讲情。那头领虽说吐了口,可还是要我晚一天再走。后来他似乎良心发现了,说晚上就送我走。他还让大宝转告我,他定然言必信,行必果。我心中暗想,还不是我那几句话把他唬住了,不然,他们怎会轻易放我走掉。

公大宝

大宝,全名郭宝圈,客家人。白圣韬所提到的大宝把“公鸡”说成“鸡公”,把“灰尘”说成“尘灰”,把“热闹”说成“闹热”,正是客家人的语言习惯。

大宝的孙子,后来的白陂市政府秘书长郭平先生,曾让我看过一本《客家名人录》(飞龙出版社,1998年版郭宝圈的名字和下列人物的名字放在一起:古代的郭子仪、张九龄、朱熹、欧阳修、文天祥等,近现代的石达开、洪秀全、孙中山、廖仲恺等,当代的李光耀、李登辉等。关于郭宝圈的小传,是这样写的:

郭宝圈,男,祖籍福建连成,生于1912年。1939年加入了农民领袖朱玉庭(注:即白圣韬上文提到的那位头领)的队伍,打土围子,炸铁路桥,后又加入剿匪行动,为大荒山一带的长治久安,做出过一定的贡献。在多年的革命生涯中,他实现了客家人的奋斗宗旨:“深具勤俭奋斗之精神,而达其日后之辉煌。”1958年10月11曰,郭宝圈同志在修筑炼钢炉的时候,因劳累过度,不幸逝世,年仅46岁。

书中人物,除了搞“台独”的李登辉,每人的小传后面,都附有一篇文章,重点介绍此人的某一英雄事迹。对大宝,文章写的正是他炸铁路桥一事。原文较长,这里只取其中一段:

在那个夜晚,天上布满星,地上亮晶晶。郭宝圈率领同志们来到白云桥旁边。在爆炸之前,他最后一次查(察)看了地形。铁路桥静静卧在山谷之间、白云河上。它是那么愚蠢,一点也不知道它眼看就要报销了。有个叫小虎的同志说:‘‘动手吧,同志们巳经等得不耐烦了。”郭宝圈同志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话。明亮的月光照着郭宝圈同志的那双剑眉,使他显得格外英俊。当小虎的哥哥大虎也来请示的时候,见大家斗志昂扬,杀敌心切,郭宝圈同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同志们的心情我都知道了。但是,做事要讲究效率。什么叫事半功倍,你们懂吗?连桥带车一起炸,就叫事半功倍。车灯就是命令,大家听我口令,车灯一亮,就一起行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时候,他们听见火车开过来了,车灯划破了夜空。同志们都很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一个个喉咙乱响。郭宝圈同志拧起剑眉,一撩衣襟,下达了战斗命令同志们,立功的时候到了,点火!”于是,就在火车即将上桥的当儿,但听轰隆一声震天响,铁路桥就掉到了水中央。那趟火车来不及刹车,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头栽进了山谷,掀起了冲天巨浪。随后,他们听见有人在哭爹喊娘,就像青蛙在叫。听着那声音,同志们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都乐开了花……

奇怪的是,当时的头领朱玉庭的名字并没有出现。我曾就此问过郭平,秘书长大人说文章是别人写的,人家不写,我总不能按住人家的手腕硬往上写。”但不久以后,我就从本书的责任编辑那里得知,这篇文章正是郭平的大作。那个编辑还告诉我姓郭的起草文件还行,写这种文章却不行,干巴巴的。我不得不替他修改,润色。”这位编辑还向我透露,大宝下命令时“狩起剑眉,一撩衣襟”的动作,是他参考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动作,特意加上去的。

活口不留

土匪讲话如同放屁,是不能相信的。挨到翌日清晨,他们才放我走掉。大宝说,司令是怕我太过劳累,有意让我在此休整一天。不,我并不怨恨他们。能全身而退,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临走,他们还拿出一叠银票,望我笑纳。我对那头领说广司令义薄云天,真乃关公再世,为司令疗治小疾,乃分内之事,若收受银两,当无地自容。”大宝硬往我身上塞,说为了这个,几个弟兄晚上都没有睡觉。响马取财,自有其道,原来他们连夜冒雨下山,又洗劫了一些人家。我仍是坚拒不收,说医圣华佗当年在关公面前的义举,我辈自当效仿。别说,这通胡言乱语,他们还真信了。

是大宝送我离开的。他用一块红布蒙了我的眼,就像陕北老乡给拉磨的毛驴戴上了眼罩。不,将军,还是那句话,我对此并无怨恨。没杀我,已经是皇恩浩荡了。一两个时辰以后,雨愈下愈紧了。走到一个陡坡前的时候,他扯下我的眼罩,问是否找个地方避避雨。我赶紧说不敢再给好汉添乱了,好汉回去吧,我慢慢走。”大宝翻着眼想了片刻,马鞭在树上敲了敲,说好合好散,先生好走。”他还告诉我,顺河往下走,有个山谷叫凤凰谷。顺着凤凰谷往下走,就到了白陂镇。我后来晓得,那条河就是流经白陂镇的白云河。大宝不晓得我要去的就是白陂镇,又说广到了白陂,往东北走,就是你要去的尚庄。”他要把自己的斗笠送给我,可因为他把“斗笠”说成了“笠嬷注斗笠”的客家说法),我还以为他要我立马消失,双腿一软,差点倒下。

后来我常想,若非遇到大宝,若非老天爷下雨,我到死都不会晓得密信上都说了甚么。当时,听见马蹄声渐远,我连忙躲到一棵树下避雨。四周很静,一只喜鹊就在我身边唱着,像是在为我髙兴。见我看它,它抖了抖羽毛,嗖的一声飞走了。我想,它定然是给葛任报信去了。我心中惘然,在那棵树下站了许久,一度都忘记了时间。天边滚过一阵响雷的时候,我才发现不晓得是在何时,自己已经走进了一片荆棘丛中,并像狗咬尾巴似的,在无边的雨幕中团团乱转。又一阵响雷把我炸醒了,我遽然想起了窦思忠的那封密信。于是,我的脚带着我狂奔起来,寻求着避风挡雨之处。但是迟了,太迟了,它已被雨水浇透了。当我躲到一块巨石之下,手忙脚乱地把它掏出来的时候,上面盖的印戳已经洇开了。驴日的,它有如一片云霞,把我的眼睛都晃晕了。过了一会儿,我失声笑了起来,因为我遽然看见,自己的阳物也被染红了,就像外国电影中小丑的红鼻头。这样笑了一会儿,我发现信的封口也泡开了。唉,也不晓得那阵冲动从何而来,反正我是被它拴住了。是的,我一边哆嗦,一边将手指伸向了封口。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广我可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有甚说甚,手指一边往里面伸,我还哀求组织原谅。就在我一遍遍哀求之时,一串拉丁字母已经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将它拼出来之后,不由得大吃一惊:

〇号速死,文字尽毁。详情后解,活口不留。

〇号自然是指葛任。是的,田汗和窦思忠都曾说过,取这个代号,图的是圆圆满满。可是,甚么叫“活口不留”呢?唉,即便我是个蜜驴,我也晓得其意,更何况我并非蠢驴。潇潇烟雨之中,我仿佛看到了阿庆腰带上左轮手枪的皮套,闻到了它那兽皮的味道。

甚么,逃走?不,将军,有甚说甚,虽说我曾这么想过,却并不愿意这么做。先前我曾听同志们说过,一个人呀,倘若没有坚定的信仰,早晨清醒了,并不能保证夜里不糊涂。而我呢,正是因为有了坚定的信仰,觉得这样做是为了保全葛任的名节,才跋山涉水来到大荒山的。如今白陂已经伸手可及,我为何要逃走呢?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岂不可惜?捧着那封密信,倚着那块巨石,我终于理出了个头绪。嗜!经还是那个经,就看你这做和尚的怎么念了。倘若换换脑筋,将“活口不留”理解成组织上要我干掉阿庆,那又有何不可呢?倘若阿庆还没有与窦思忠取得联系,那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把信塞给他3才他说你自己瞧着办吧。”阿庆看了,说不定还要对我感恩戴德呢。倘若阿庆良心发现,要放葛任走,甚或带着葛任一起走,那可不关我的事。一俟他们走掉,我就可以向组织上说,我在大荒山扑了个空,赵耀庆同志已经带着葛任转移了。甚么,阿庆对我下手怎么办?这我也想到了,倘若阿庆参透了其中的门道,晓得窦思忠是要置我于死地,那我就只好听天由命了。我不反抗,绝不反抗。倘若能用我的死换来葛任的名节,换来我丈人和儿子的平安,那我白某人的死不也是重于泰山么?

当天下午,我就到了白陂镇。将军说得对,算下来,我比你们早到了三天。好,我接着讲。陕北民谚说得好,春雨隔犁沟,说的是犁沟这边雨水涟涟,犁沟那边却滴雨未见。顺着白云河往下走,穿过凤凰谷,又登上了一条山冈,我遽然看到了一轮红日。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比我走过的革命道路还要长。在我的面前,不时出现一些枸杞树,它们的枝条紧缠在葛藤或荆棘上面。

因是初春,开花结果的时节尚未到来,所以它们还只是一些黑黑的枝条。尽管如此,我还是在落日余晖的虚幻中,看到了枸杞子。它们真亮啊,有如小小的灯笼。没错,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青埂。在我和葛任的家乡,河边就长着许多枸杞,青埂教堂四周的枸杞更是密如繁星。这会儿,透过枸杞的枝条,我看见了一片镇子,炊烟正从那里升起。白陂镇,那就是白陂镇啊。我猛跑了一阵,尔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娘的,当我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连我都小看了自己,觉得那副样子活像是一条狗。

将军,后来的事情,不讲你们也晓得了。对,我没有按窦思忠的吩咐,直接去找阿庆。我想先搞清楚,葛任是否还在白陂。通过镇上的一个老人,我直接摸到了关押葛任的地方。对,就是那个白陂小学。往镇子里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路过一次了,并看到了两个人在门口踱步。他们虽然穿的是便衣,可那整洁的服饰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我很快想到,窦思忠与阿庆定然没有取得联系,阿庆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到来。将军说的没错,向白陂小学走去时,我已经觉察到身后有人盯梢。对,他们正是阿庆的手下。后来,阿庆对我说,他的手下盯上我,是因为我神色不对头。唉,这也难怪。当时我固然想得头头是道,可一想到真的要面见葛任,我还是禁不住心慌意乱,腿脚都有点不听使唤。不,当天我并没能够见到葛任。我还没有靠近那个校门,脊梁骨就被枪管顶住了。尔后,他们吹着口哨,将我押回了白陂镇。他娘的,我的如意算盘全给搅乱了。这还不算,在见到阿庆之前,我还差点被他们弄死。他们把我吊到房梁上,又是鞭抽,又是水泼。反正是又受了一遍罪。

阿庆露面时,我还吊在半空晃悠呢。阿庆可真会演戏啊,他先是立眉竖眼骂了(手下人)一通,尔后亲自动手将我放了下来。脚尖刚着地,他便抱住了我,并咬着耳朵叫了我一声白圣韬。我又是一惊,以为他已接到了窦思忠的命令。有甚说甚,在他给我松绑的时候,瞧着他那笑眯眯的样子,我就绝望了,以为面前就是天堂……

白圣韬的结局

白圣韬的自述,到此戛然而止。我在葛任研究会的档案室,看到过这份材料的原件,它的最后一个词确实就是“天堂”丁奎先生早年一定临过不少汉碑简牍,由他记录并整理的材料,看上去就像是一幅完整的汉隶长卷;至于白圣韬如何向阿庆传达命令,读者看过了阿庆的自述就明白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白医生的结局。他后来住在香港,并和一个从广东来的姑娘何连慧结了婚。婚后的第三年,他便死去了。他的儿子名叫白燕谷。白燕谷先生育有二子一女,他的小女儿就是我曾提到的白凌。白凌对祖父当年的大荒山之行,虽有耳闻却不知其详。据她说,她曾听祖母讲过,祖父就像一个“闷葫芦”,几乎不与任何人搭腔。看过这份材料的影印件以后,她对祖父的印象有所改变,她觉得祖父其实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对祖父当年的经历,她羨慕不已广好剌激哎!直追电影007!”

2000年夏天,在我的央求和诱惑之下,白凌小姐曾陪同范继槐到过一次大荒山,在路上,范继槐回忆了自己当年的大荒山之行。历史在此画了一个圆:当年是白圣韬向范继槐讲述,现在轮到范继槐向白圣韬的孙女讲述了。但令人遗憾的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知道,天堂里的白圣韬对此会有什么样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