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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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读《闲情偶寄》札记(13)

《牡丹》

李渔通过武后将牡丹从长安贬逐到洛阳的故事,塑造了牡丹倔强不屈的性格。人们当然不会把故事当作实事,但故事中牡丹形象的这种不畏强权、特立独行的品行,着实令人肃然起敬。此文叙事说理,诙谐其表,庄重其里。文章一开头,作者现身说法,谓自己起初也对牡丹的花王地位不服,等到知晓牡丹因违抗帝王意旨在人间遭受贬斥的不幸境遇之后,遂大悟,牡丹被尊为花中之王理所当然:不加“九五之尊(花王),奚洗八千之辱”(牡丹从长安贬至洛阳,走了八千屈辱之路)?并且李渔自己还不远数千里,从“秦(陕西)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至居住地南京),以表示对牡丹“守拙得贬”品行的赞赏、理解和同情。这段幽默中带点儿酸楚的叙述,充满着人生况味的深切体验,字里行间,既流露着对王者呵天呼地、以“人”害“天”的霸权行径的不满;又表现出对权势面前不低头的“强项”品格的崇敬和钦佩。

《梅》

你想知道中国人怎样爱梅、怎样赏梅吗?请看李渔在本文中的描绘:山游者必带帐篷,实三面而虚其前,帐中设炭火,既可取暖又可温酒,可以一边饮酒,一边赏梅;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随花所在,撑而就之。你看,爱梅爱得多么投入!赏梅赏得多么优雅!倘若爱梅、赏梅能达到这种地步,梅如有知,应感激涕零矣。

在中国,梅花向以其傲视霜雪、高洁自重的品格而受到人们的喜爱。毛泽东词云:“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此即言其傲视霜雪;陆游词云:“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即言其高洁自重。梅花的这种品性,在中国古代特别受到某些文人雅士的推崇,林逋“梅妻鹤子”的故事是其典型表现。据宋代沈括《梦溪笔谈》等书载,宋代钱塘人林逋(和靖),置荣利于度外,隐居于西湖的孤山,所住的房子周围,植梅蓄鹤,每有客来,则放鹤致之。这就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如果一个人能够视梅为妻,那么,其爱梅达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桃》

桃有两种:一种以其果实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一种以其美色令人悦目赏心。前者是物质的,后者是精神的。李渔所重,在后者。

桃色之美,酷似美人。酷似美人的什么呢?酷似美人之面,尤其酷似醉美人之面,又尤其酷似会见情郎时的美人之面。试想,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儿家,朝思暮想会见自己的心上人,一旦相见,激动、羞怯、喜悦,话难于启口,手无处可放,白皙皙的脸上,泛起两片红晕,白里透红,红里透白,酷似两片桃红。此时恐怕是她一生最漂亮的时候。

关于桃花,李渔还有一比:“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里,一般说女人的“命”是苦的。愈是漂亮的女人,“命”往往愈是苦。于是有“红颜薄命”之说。李渔自己,一方面是个男权主义者,另方面又表现出对女人的深切同情,从桃花想到“红颜薄命”的比喻,即是这种同情的流露。人真是最复杂的矛盾体。

《海棠》

如果说牡丹是生在富家大户的、雍容华贵的、似乎因生性高贵而不肯屈从权威的(甚至像故事里所说敢于违抗帝王旨意)大家闺秀;如果说梅花是傲霜斗雪、风刀霜剑也敢闯的、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如果说桃花(李渔所说的那种未经嫁接的以色取胜的桃花)是藏在深山人未知的处女;那么,秋海棠则好似一个出身农家的、贫寒的、纤弱可爱、妩媚多情的待字少女。李渔正是塑造了秋海棠的这样一种性格。他说,秋海棠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秋海棠无论什么贫瘠的土地都能生长,“墙间壁上,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李渔还讲了一个故事,更增加了秋海棠的可怜与可爱:“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可为‘断肠花’。”

《山茶》

山茶之可爱,一是其性,一是其色。

其性何如?它不像桂花与玉兰那样“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而是“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而且“戴雪而荣”。因此,李渔赞这种花为“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

其色何如?李渔的描绘极妙:“由浅红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也。”

李渔可谓山茶知音。难得!难得!

《草本第三》

李渔是一个人本主义者,于《草本第三》的这篇三百余字的小序中亦可见之。他在讲了一通人之有根与草之有根,其“荣枯显晦、成败利钝”情理攸同的事例之后,发出这样的感慨:“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然而,在现代西方,类似李渔这样以人为中心的人本主义(西方人称之为“人类中心主义”)却是被批判的对象。他们要批判人类的“自私自利”,他们主张非人类中心主义,提出超越人本主义或者说超越人道主义。其实,若讲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国人比西方人更懂得“天人合一”,更尊重自然,更亲近自然。中国人讲“人道”与“天道”的一致,认为害“天”即害“人”。李渔亦如是。然而,在当今的世间,人是最高的智慧;在调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人处于主导地位。这样看来,人无疑是万物的领袖。在宇宙历史发展到现今这个阶段上,只有人是“文化的动物”,只有人有道德,懂得什么是价值,只有人能够意识到什么样的行为对人对物是“利”是“弊”,而且只有人才能确定行为的最优选择。那么,现今能够超越人道主义吗?我看,难乎其难。人道主义本身尚未充分实现,何谈超越?

《水仙》

这是一篇妙文。在李渔所有以草木为题材的性灵小品中,此文写得最为情真意浓,风趣洒脱。从此文,更可以看出李渔嗜花如命的天性。

李渔自称“有四命”春之水仙、兰花,夏之莲,秋之秋海棠,冬之腊梅。“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李渔讲了亲历的一件事:丙午之春,当“度岁无资,衣囊质尽”,“索一钱不得”的窘境之下,不听家人劝告,毅然质簪珥而购水仙。他的理由是:宁短一岁之命,勿减一岁之花。

李渔之所以对水仙情有独钟,自有其道理。除了水仙“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之外,更可爱的是它“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呵,原来水仙的这种在清淡、娴静之中所表现出来的风韵、情致,深深打动了这位风流才子的心。

《芙蕖》

芙蕖,即通常所谓荷花,也是李渔之一命,而且李渔说在“四命之中,此命为最”。为什么呢?李渔说它“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诚哉,斯言!芙蕖从出生到老枯,不是给你悦目之娱,就是给你实用之利,对人,它真是“服务”到家了。倘若不信,李渔会把芙蕖的好,从头至尾,一条一条说给你听。其初也,荷钱出水,点缀绿波;继之,劲叶既生,日高日妍,有风既作飘摇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此讲花未开即有无穷逸致。及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至秋,开个不停。此讲花之娱人。花之既谢,蒂下生蓬,蓬中结实,婷婷玉立,与翠叶并擎,可与花媲美。此讲花谢之后,莲蓬翠叶仍给人美的享受。以上讲其悦目之娱。荷叶荷花之清香异馥,还能给你退暑生凉;莲实与藕,能满足你的口腹之欲;即使霜中败叶,亦可供你裹物之用。这是它的实用之利。于此可见,芙蕖于人,乃一大功臣。

林语堂在《谈花和养花》一文中,对荷花有类似的称赞,也许是受了李渔的影响。他说,荷花是“花中最美丽者,只要想想它是那么连枝带叶整个浮在水上。没有莲花在近旁,简直不能享受夏天的滋味”。他还赞美荷花在池塘里“延长到半里远那种美景”,散发到空气中的清香,宽阔的荷叶上尖头红色的莲花的丰姿,点缀着水珠的大绿叶互相辉映的妙趣……而从实用的观点看,莲花的各部分都可利用:根可制冷饮,叶可包东西,花的形状和香气可供人玩赏,莲子被视为神仙的食品。

《金钱》

此文有趣之处,在于“合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的比拟。李渔把一年四季相继所开之花,比喻为具有无穷才力之天公作文的过程:梅花、水仙是试笔之文,“气虽雄”而“机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不甚浓;桃、李、棠、杏,文心怒发而兴致淋漓,但这时“思路纷驰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故“其花之大犹未甚、浓优未至”,“横肆”而未“纯熟”;至牡丹、芍药一开,“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磬光华”,这时似乎达到极致了;然而,秋冬之日,天公未肯告乏也,“必善刀而藏”“夏欲试其技,则从而荷之;秋而试其技,则从而菊之;冬则计穷力竭,尽可不花,而犹作腊梅一种以塞责之”。至于金钱、石竹……诸花,“则明知精力不继,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纸尾,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着者是也”,也就是说,金钱等花,只是一桌大席上主菜之间作点缀用的小菜数碟而已。

此喻甚妙,令人回味无穷。读此文,不但领略了李渔的情思,而且认识了他的巧智。有的人作文以情思见长,有的人作文以巧智取胜,李渔此文,兼而有之。

《菊》

说菊花是中国的国花,也许是可以的。这不是说唯有菊花最美,或者最普遍,或者花期最长,等等。说到美,每种花都有自己独特的美,互相之间是不可取代的,必须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才符合这个世界的本性,也才能够同中国这样一个地大物博的泱泱大国相称。说到普遍和花期长,有些花(例如月季全年能开、各地都有)也不逊色于菊花。因此,若要选国花,可备候选而拼死去作一番激烈竞争者,在在有之,而且恐怕到时候争得难分难解、不相上下。然而,若从花之体现人的本性、意志、爱好,体现“美”这个字的本质含义(美是在人类客观历史实践中形成的、以感性形象表现着人之本质的某种特殊价值形态)来说,恐怕菊花是绝对冠军。李渔把花分为“天工人力”两种。例如“牡丹、芍药之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而“菊花之美,则全仗人力,微假天工”。从菊花上可以充分体现出中国人的勤与巧的品性。李渔描绘了艺菊的过程。种菊之前,已费力几许:其未入土,先治地酿土;其既入土,则插标记种。等到分秧植定之后,防燥、虑湿、摘头、掐叶、芟蕊、接枝、捕虫掘蚓以防害等等,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花之既开,亦有防雨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染色变容之苦。总之,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若是,则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此言艺菊之勤。而在所有花中,艺菊恐怕又最能表现人之巧智。哪一种花有菊花的品种这样多?上百种、上千种,都是人按照自己审美观念、审美理想“创造”(说“培育”当然也可,但这“培育”,实是创造)出来的:什么“银碗”、“金铃”、“玉盘”、“绣球”、“西施”、“贵妃”……如狮子头,如美人面,如月之娴静,如日之灿烂,沁人心脾的清香,令人陶醉的浓香……数不胜数,应有尽有。

再加上如陶渊明等诗人墨客的题咏,菊之品位更是高高在上。

就此,选菊花为国花,不是可以吗?

《菜》

菜花之美,在于其盈阡溢亩的气势。若论单朵,它绝比不上牡丹、芍药、荷花、山茶,也不如菊花、月季、玫瑰、杜鹃;论香,它比不上水仙、栀子、梅花、兰花。但是,它的优势在于花多势众,气象万千。每逢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漫山遍野,“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其洋洋大观的气魄,如大海,如长河,如星空;相比之下,不论是牡丹、芍药、荷花、山茶,还是菊花、月季、玫瑰、杜鹃,以至水仙、栀子、梅花、兰花,都忽然变得格局狭小,样态局促。这时,确如李渔所说,“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与游人争路,郊畦之乐,什佰园亭”。

《竹木第五·竹》

李渔认为,竹木与前述花草不同,花草以花媚人,而竹木的特点恰恰是“不花”,或花居于次要地位。然而,“不花”之竹木自有其审美价值。例如,在我们中国,竹子,就历来被人们作为审美对象来欣赏,尤其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前面我们曾谈到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诗句,把竹作为脱俗之物;苏东坡的朋友文与可对竹也情有独钟,他把自己的生命熔化到所画的竹子之中了。苏东坡有诗赞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清代着名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也是爱竹到了痴迷的程度,其画竹出神入化。他说:“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而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如果有人能得到郑板桥的一幅墨竹,就如同获得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此文中,李渔所讲种竹的一套方法,说明他也是深知竹者也。

《松柏》

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审美传统,如果说竹是象征“气节”、“高雅”等等品格的审美符码,荷花是象征“出污泥而不染”等品格的审美符码,那么松柏则是象征“苍劲老成”、“坚贞不屈”、“千古不朽”等品格的审美符码。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也。

陈毅元帅有诗云:“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在这里,青松的坚贞不屈的高大形象象一座纪念碑一样矗立起来了。

三百年前的李渔所塑造的松柏形象,则另有一番情趣。他是以诙谐的笔调描述松柏的苍古、老成之美的。李渔说:“‘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他用通常所见绘画中描写的情景作例子,戏谓后生:“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何也?山水画中,总有“矍铄”老者“扶筇曳杖”观山临水,而年青后生只配作“携琴捧画之流”、“挈盒持樽之辈”,可见以老为美、以老为尊、以老为贵,“引此以喻松柏,可谓合伦。”李渔还有一个比喻:“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他忽然笔锋一转,自嘲曰:“噫,予持此说一生,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柏者乎?”

你瞧,他说得多么有趣!

《梧桐》

梧桐记年,亦是人生中的一件趣事。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中,唯有人是能反思、善回忆、会想象的。动物也有记忆,而且有的记忆能力还很强,例如狗记路的本领是惊人的,远走千里,它能找回自己主人的家。但是狗绝不能反思,亦不能回忆,因为狗不能思维,而回忆是对记忆的思维。人是能对自己的记忆进行思维的动物,而且能从对往事的思维和回味中,获得乐趣,找到满足,甚至回忆以往痛苦的事情,也能得到某种情感上的满足。李渔《梧桐》这篇短文,就是记述了自己少年时在梧桐树上刻下一首五言诗这件十分有趣的事。试想,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李渔写作刻印《闲情偶寄》时年六十)回忆起十五岁刻在梧桐树上的小诗,是何等心情?是什么况味?读者诸君,你有类似的回忆吗?你的感受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