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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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李渔的园林美学(7)

对园林花木的种植与观赏,在我国有长期的历史传统。汉武帝修上林苑时,群臣远方各献名果异卉三千馀种植其中。梁元帝在子城(今湖北江陵县)造湘东苑,池中植莲蒲,池岸植奇木。李格非《洛阳名园记》中记述了宋代洛阳着名园林所植树木有栝、松、桐、梓、桧、柏,以及竹、葛、藤等多种,而记花,则至千种。“今洛阳良工巧匠,批红判白,接以他木,与造化争妙,故岁岁益奇且广。桃、李、梅、杏、莲、菊各数十种。牡丹、芍花至百馀种。而又远方奇卉,如紫兰、茉莉、琼花、山茶之俦,号为难植,独植之洛阳,辄与上产无异。故洛中园圃花木,有至千种者。”而且北宋时,人们种花,要四季常开,以时时供人观赏。童雟《江南园林志》中引《西清诗话》记述的一则故事:“欧公(欧阳修)守滁阳,筑醒心、醉翁两亭于琅琊幽谷,且命幕客谢某者,杂植花卉其间。谢以状问名品,公即书纸尾云: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南宋赵翼王园中,花竹繁鲜,奇花异草,千姿百态。后来的元、明、清的官家和私人园林,更是用尽心机,广植花木。

我国古籍中谈到花木的也不少,但涉及花木观赏价值、审美价值的却不多。据我所知,除明末文震亨《长物志》外就数李渔《闲情偶寄》了。《长物志》卷二为《花木志》,计有牡丹、芍药、玉兰、海棠、山茶、桃、李、杏、梅、瑞香、蔷薇、木香、玫瑰、紫荆、棣棠、葵花、罂粟、薇花、芙蓉、萱花、薝卜、玉簪、金钱、藕花、水仙、风仙、茉莉、素馨、夜合、杜鹃、秋色、松、木槿、桂、柳、黄杨、芭蕉、槐、榆、梧桐、椿、银杏、乌桕、竹、菊、兰、瓶花、盆玩等四十几节。文震亨特别注意花木配植的艺术布局和审美效果。他认为:“繁花杂木,宜以亩计。乃若庭除槛畔,必以虬枝古干,异种奇名,枝叶扶疏,位置疏密。或水边石际,横偃斜坡;或一望成林;或孤枝独秀。”李渔《闲情偶寄》之《种植部》洋洋数万言,如上所述,则更详细、深入地论述了园林花木的审美价值和观赏意义。

李渔论窗栏的审美价值

造园作为一种艺术创造活动,其主要目的就是创造园林的审美价值。这就需要调动和运用一切手段,组织空间、布置空间,变普通的、现实的空间为特殊的、艺术的空间,变非审美的空间为审美的空间。在这个过程中,窗栏起了重要作用,对此,李渔在《居室部》“窗栏第二”中作了专门论述。

当然,窗栏的设置在建筑中不只是为了审美,还为了实用。如果说在一般的房舍建筑中,窗栏的实用意义更为突出的话;那么,在作为一种艺术创造活动的园林建筑中,窗栏的审美意义则更为突出。园林建筑中的窗栏,从来都是作为创造园林美的一种重要手段而存在的。

对园林建筑中窗栏的审美意义,李渔涉及到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园林建筑中的窗栏本身就是园林美的重要组成因素。我们知道,在李渔那个时代,窗户主要是用纸来糊,而不是使用玻璃。这样,窗户的制作,就要在窗框间作上许多窗棂,便于糊窗纸。窗棂的设计,既要坚实耐用,又要注意采光效果;在这个基础上,还必须讲究美观。园林建筑中的窗棂设计和建造,如果不美,如果与房屋和总体园林不和谐,那就是对整个园林美的破坏;如果美,那就会使园林的审美价值增值,成为园林美的有机成分。园林建筑中的窗棂设计,特别讲究装饰美的效果,窗棂本身就常常是一个个美的图案。栏杆的设计和建造也同样如此。在李渔以前,明代计成《园冶》一书中,就特别注意到门窗、栏杆的装饰美、图案美。《园冶》卷三设计了数十种门窗式样,并附图示。如,方门合角式、圈门式、上下圈式、入角式、如意式、长八方式、轨圭式、葫芦式、莲瓣式、贝叶式、剑环式、汉瓶式、菱花式、梅花式、葵花式、海棠式、八方式、六方式、片月式、月窗,等等。《园冶》卷二专谈栏杆,说“栏杆信画而成,减便为雅”,所谓“雅”,即讲究美。计成也设计了笔管式、横环式、套方式、三方式、锦葵式、波纹式、梅花式、镜光式、冰片式等多种栏杆式样。李渔显然继承了他的先辈在门窗、栏杆设计方面的美学成果。李渔除了提出“栏杆以玲珑为主”之外,着重论述了窗棂的美学设计。例如,在他所设计的“纵横格”图下,作了如下说明:“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雅于此。”在说明“欹斜格(系栏)”和“屈曲体(系栏)”的制作时,也着重从审美角度(如窗棂的着色效果等)提出要求。不但窗棂、栏杆的设计和制作,讲究装饰美、图案美,而且李渔还把窗子从整体上变成一幅幅绘画。李渔设计了花卉式便面窗和虫鸟式便面窗。在制作说明中,李渔要求“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图画之本色也”,又通过着色,将花树绘以五彩,“俨然活树生花”。这样,在游园者眼中,窗子便成了一幅幅扇面画。此外,李渔还设计了梅窗。此窗以老干作外廓,中间是两株梅树状的盘曲枝柯,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保留疏枝细梗而不加戕斫,在其上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种,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

其次,园林建筑中的窗子不仅本身就是园林美的组成因素,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一种特殊的“审美转换器”而发挥作用。这里所说的“审美转换器”,意思是指能够通过窗子将普通事物转换成审美对象。李渔说:“同一物也,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观矣。”这就是说,通过窗子的转换,由非审美的对象变成了审美对象。李渔是以湖舫的便面窗为例来说明这个道理的。他说:“此窗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之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便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

为什么通过窗子就能把普通事物转换成审美对象呢?这种转换是如何具体实现的呢?这里包含着一个很深刻的美学道理,即窗子一方面为主体提供了一个特定审美视角,使主体进入某种特定的审美情境之中,采取审美态度去进行观照;另一方面,窗子又为客体划出了一个特定的范围,使漫无边际的对象有了边际成为被窗子所限定的相对独立和孤立的对象,通过窗子,对象被隔离出来、强调出来,成为可以进行审美观照的对象。在这里,窗子所起的作用与画框所起的作用相似。

更具体地说,窗子作为一种审美转换器,是通过它的相辅相成的两种机制实现其审美转换的任务的:一是窗子可以进行审美间离,一是窗子可以进行审美选择。关于窗子的审美间离和审美选择机制,我们先看看李渔如何论述。李渔在谈到湖舫便面窗的设计和制作时曾这样说:“……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虚者用木作匡,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李渔在这里所说的“四面皆实,独虚其中”,“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之光”,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隔”;所谓虚者“纯露空明,勿使有纤毫障翳”,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通”。通过窗子的这一“隔”一“通”,相互为用,既进行了审美间离,也进行了审美选择。

所谓进行了审美间离,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就对象本身来看,窗子的这一“隔”一“通”,就把对象中被隔的部分和通露的部分离间开来。那通露的部分处于某种相对独立和孤立的地位,因而也就与现实整体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严格地说不是指物理距离,而是指心理距离。而这种心理距离,正是使普通对象变成审美对象的必要条件。就对象与主体的关系来看,窗子的这一“隔”一“通”,也在对象与主体之间造成了距离,使对象与主体相对间离开来。本来,当窗子不存在的时候,主体就在现实事物、人物之中,主体与对象在一定程度上说是浑然一体的;然而,一有窗子,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窗子里面是主体,窗子外面是对象,窗子把主体与对象分隔开来,使主体与对象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也不是指物理距离,而是指心理距离。主体与对象之间的这种心理距离,是使主体脱离现实情境而进入某种审美情境的必要条件,是使主体摆脱现实态度而采取审美态度的必要条件。

所谓进行审美选择,也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就对象本身来看,当窗子发挥它的“隔”的功能时,也就意味着它把被“隔”的部分舍弃,把这一部分对象排除在审美观照的对象范围之外;而窗子发挥它的“通”的功能,也就意味着它把通露的部分选择出来,提供给人们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出现在窗框范围之内的对象(或者说被窗框所划定的那部分对象),正是进行审美选择的结果,这种选择是通过“隔”与“通”两个方面相互结合而实现的:没有“隔”,也就无所谓“通”;没有“通”,“隔”也就失去了意义。当然,被掩藏在窗框之外的那部分对象,绝不是在现实中不存在了,而只是被阻挡在审美视线之外,不能被直接感知到。表面上看,这似乎减少了对象的审美信息量;实则不然。艺术总是以有限见无限。看得见的部分是有限的,通过这看得见的部分,唤起人们的想象,去体味、创造那看不见的东西、那无限的东西。所以,经过窗框的掩挡,人们可以更多地去想象窗框以外的无限空间,馀味无穷。相反,假如没有什么掩挡,使人一览而尽,可能反而兴味索然。就主体方面来看,窗子的这一“隔”一“通”,也为主体选择了一个特定的审美观照的角度。游园者透过窗子向外观看,一方面固然是受到了限制和约束,使他看不到窗框以外被隔离的景色;另一方面,如前所说,却也为他提供了想象的馀地,提供了更大的审美创造的空间。而且,园林建筑中通过窗子为游园者选择观赏角度,常常是造园者有意为他提供一幅立体图画,提供一处最佳景观。

总之,通过窗子的审美间离和审美选择,普通对象转换成审美对象,主体也从现实态度转换成审美态度,于是一种特定的审美活动在窗前得以进行。李渔所描述的坐在湖舫便面窗前,“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正是通过窗子的审美转换作用得以实现的一种审美活动。

再次,窗子的另外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借景。李渔在“窗栏第二”中专列了一条,题目就叫做“取景在借”,而这一条的第一句话就是:“开窗莫妙于借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