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西蒙·波娃
21137200000019

第19章 中年的浪漫(2)

其实,要是由亨利在苏、美之间作一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前者,可共产党人称他是帝国主义的奸细。罗伯特对建立共产主义心驰神往,可他确信自己必然不能适应共产主义的生活。法国知识界的一代名流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

罗伯特的左派运动终于解体了,他的中左社会主义理想亦告破灭。亨利呢,由于朗贝尔的倒戈,他最终被挤出了自己手创的《希望报》。罗伯特慨叹:今天在法国,一个知识分子是无所作为的。“我们想独立于两个阵营之外,其实却无能为力”。

亨利深感人心冷漠,世事叵测。他受到美丽的庸俗的若瑟特勾引,把她捧成明星,让她演出自己写的剧本。他甚至为若瑟特母女出庭作证,帮助她们洗刷沦陷时期的丑行。他做此事并非毫无遗憾,却未感受良心责备,他说:“在这种时代,良心毫无用处。”

安娜与刘易斯的热恋在一年后告终。当她第三次横渡大洋时,发现刘易斯已丧失了对她的爱情:“双重生活”看来难以为继。安娜的幻梦破灭了,又一次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她服毒自尽,打算了却此生。可是罗伯特他们没让她死去。在现实中处处碰壁的罗伯特和亨利并未改变信念,他们依然期望实现人类正义,期望在法国建立社会主义。共同的遭遇,共同的失意,共同的情操,使两个朋友言归于好。他们互述思想,讨论着未来的行动。

亨利与娜第纳结婚,有了一个女儿。

安娜想道:“我一定会重新受到召唤。也许,有一天,我又会重新幸福。谁知道呢?”

4“你知道人们会说,你身后有萨特……”

小说问世后,人们便议论安娜是她自己,罗伯特是萨特,亨利是加缪,刘易斯是阿尔格雷,惟有波尔那位越来越神经过敏的女子没有实际“原型”,西蒙·波娃的几个朋友都在这个人物身上认出了自己,云云。

对此,西蒙·波娃在《时势的力量》里作了具体的描绘和解释——

关于安娜。“的确,她的身上有我的影子,但是……出于种种原因,我把她塑造成了一个连我自己也不认识的女子。我让她带有我的兴趣,我的感情,我的反应和我的回忆。我还常借她的口说我要说的话。但是,她缺乏我的欲望,也没有我的韧劲,更重要的是,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职业赋予我的那种自主性她没有,她与一个比自己年长20岁的男子的关系几乎像一个女儿和父亲的关系。虽然夫妇间非常理解,但她仍感孤寂。……她过着一种‘从属’存在的‘相对’生活。在她身上描述的主要是我经历的负面:害怕死亡,恐惧虚无,耻于健忘,以及对世界多样化的不知所措和对生活的反感。生存的快乐、行动的愉快,写作的乐趣,所有这些都写到了亨利身上。他至少同安娜一样与我相似,或许,是他更像我”。

至于亨利,人们怎么说,他反正不是加缪。西蒙·波娃辩解道,他虽与现实中的加缪一样年轻,长着黑发,办了张报纸,是个作家,但加缪仇恨共产主义,这一点本身以及由此引起的一切就足以说明他与亨利的差异。“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亨利所拥有的只是从我身上移植过去的感情和思想”。

还有,萨特是否就是罗伯特?回答是:非也。关心世界,迷恋工作这是他们惟一的共同点。除此以外,罗伯特的年龄、感情冷漠、独断专行、悲观沉默等等,都与萨特相去甚远。此外,在对待苏联劳动营事件的处理,与加缪最终反目的原因,加缪离开报社的原因,左派组织的兴衰等重大情节的描写上,与生活的原貌亦大相径庭。因为“从记忆中挖出的全部素材都经过了一番折射、掺和、解释、充实、锻造、移植、扭曲,有时,它们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无论如何,在每种情况下,它们都经过了一番再造”。她再三提醒人们按照它的本来面目来谈这本书,既不要认为它是一本自传,也不要把它看成一部报告文学,总之,不要把它看作某种真人真事的再现。

诚然,她的确试图塑造一组以1944年的法国为大背景的知识分子群像。“写这部小说的欲望之所以这样不可遏止,那是因为,我感到自己置身于这样的时间与空间中,在那里,我每发出一个声音,都有机会从许多人的心底听到回声”。

她描写了战后的某几种生活方式,却并没有给折磨主人公的诸多问题提出答案。她不想重蹈“主题小说”的旧辙。小说中回荡的主旋律之一是“重复”,即:为真正占有某物,一个人得先失去它,然后再把它找回。如亨利和罗伯特最后重归旧好,同时重新迷恋文学,投身政治,即回到了原来的出发点。但是,在这出发点和终点之间,他们曾万念俱灰。从此以后,他们将不再满足于肤浅的乐观主义,不再像旧日那样热情地坚信某些东西。强烈的择优意识武装了他们。

这部历时四载写成的小说,意外地获得了资产阶级报刊和共产党报刊的一致称颂。萨特称这是她写得最好的一部文学作品。《法国文学选集》称这部作品是战后最具代表性的小说,“通过将存在主义作家——受尊敬的和不存戒备的——与中国的达官贵人相比较,表明了存在主义的结局”。为了庆祝,他们在米雪儿家中举行了一次午餐,在那儿,萨特送了一套龚古尔兄弟的传记给西蒙·波娃。

令人气愤和觉得可笑的是,有些人仍在坚持西蒙·波娃父亲50年前所持有的旧观点:“女人是由丈夫造就的。”他们总以为西蒙·波娃的一切思想都是萨特给注入她的头脑的。西蒙·波娃的书是萨特写的,是萨特使她成为作家的。在她被授予龚古尔奖的第二天,就有人善意地提醒她:“如果接受采访的话,你必须解释清楚《一代名流》确实是你写的,你知道人们会说,你身后有萨特……”

事实上,从这部小说写作伊始,萨特就十分关注,预计将是她写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在阅读手稿时也曾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一如西蒙·波娃读萨特作品手稿时提出修改意见时那样。在这本书的出版过程中,萨特把她的两份手稿带给布里斯·帕兰,其中的一份被还了回来。

事情的本来面目就是如此了。

西蒙·波娃在年轻时就培养自己不去介意公众舆论,以后,又得到了萨特及其保护她的牢固友谊。虽然如此,她还是无法忍受一些冲她而来的谣言和目光。社会总是十分热衷于维护一种旧观念,认为女人只能是“二等”公民,只能是男人的影子和玩偶,只能是有权势的男性的附属品。西蒙·波娃为此感慨道,在法国,如果你是一位作家,那么,是个女人这一点就足以让人用作痛击你的棍子。你若是个妙龄女郎,人们会挤眉弄眼奉承你;你若是上了年纪的大姐,人们会向你鞠躬致敬;但你若是刚刚褪去青春年华,又未达到受人尊敬的年龄,却胆敢发表自己的观点,譬如女人不是天生就有许多品行方面的缺陷的之类,那么,一切指责便接踵而来了。

西蒙·波娃写道:

我一生中最成功的事情,是同萨特保持了那种关系。30多年来,我们只有一个晚上是在怏泱不乐中去睡觉。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们从对方言谈之中得到的兴致丝毫未减。一位女友曾评论说,我们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彼此的谈话(见玛丽·罗莎·奥里弗对一家阿根廷报纸发表的谈话)。人们总是说,我们的思想几乎完全一致,然而我们却始终一丝不苟地对对方的观点进行批评、修正或者肯定。我们从相同的地方获得记忆、知识和印象,我们在同一个范围内以同样的手段、在同样的原则指导下尝试着把握世界。在通常情况下,我们中的一个说前半句话,另一个人就能说出后半句;如果有人问我们俩同一个问题,他会得到相同的回答。在某个字眼、某种感觉、某层阴影的刺激下,我们俩会走上相同的思路,并在同一时刻产生相同的感触——相同的记忆、相同的联想,而这些,第三者是绝对不可能产生的。因此,我们对在各自的著作中不约而同地写到某些东西,已不再惊诧了。最近,我读到萨特在1952年时记下的一些随想,虽然我至今才读到它,但其中一些段落却一字不差地出现在我10年后写的回忆录之中;虽然我们的性格、爱好以及最初的抉择截然不同,我们的文风从总体上看也毫无相似之处,但这些段落看起来却如出一辙。

惟其如此,有些人便指责他们俩的这种关系同在《第二性》中阐述的道德观点相矛盾:作者西蒙·波娃认为女人应该独立于世,然而现实生活中的西蒙·波娃却从不是寂寂一人。其实,“独立于世”与“寂寂一人”并非是矛盾的对立体,更不是同义词。

萨特对西蒙·波娃富有思想、富于表现力是极为欣赏的。10年后即1964年,年届花甲的萨特在接受《时尚》杂志采访时说的一段话,可资印证:

我认为她是漂亮的。我始终认为她是漂亮的,尽管当我初次遇到她时她戴着一顶难看的小帽子。我决计要结识她,就因为她漂亮,她曾经有,并且至今仍赋有那深深地吸引着我的面容。惊人的是,西蒙·波娃竟有男子的智力和女性的敏感。简言之,我在她身上发现了我可能需要的一切。

此外,在1965年的一次私下采访中,萨特说道: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的一切应归功于她。当然,即使她不存在,我也会写作,因为我有写作的愿望;可是,我对她的完全信任始终给我以十足的安全感,……我总是把手稿给她看。每当她对手稿提出批评时,起先我会气恼异常,对她大肆谩骂,然后我总是接受她的意见。这不是修养问题,而是因为我看到,她的批评总是中肯的。这些意见不是根据表面现象作出的,而是绝对理解我想做的事,同时又带有我完全不可能具有的客观性。

诚然,萨特善于创造新思想,无论在哲学还是在政治方面,新的观点总是由他提出的。“如果我拒绝承认这种特定的优势在他一边,那么,我实际上就背弃了自由;结果,我会成为一个具有蓄意的挑战态度和不诚实的囚犯。这种不诚实同时也是男女之争的必然结果,与知识分子的正直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事实上,——西蒙·波娃认为——她从来不把自己应负的责任推卸给萨特,因而她的独立性从未受到过威胁,她从不盲目地赞同任何一个观点,任何一个决定,而完全依靠自己的分析、判断而确定是否接受。她所从事的工作要求她自主地作出大量决定,进行无数探索,付出不懈努力。正如她帮助过他一样,他也帮助过她,两人间的关系是一种相依相携、互助互爱的终生伴侣式的关系,而绝非她以他为媒介而生活而生存的附庸性质。

她不喜欢引人注目。她从未上过电视屏幕,从未在广播中谈论过自己,也几乎没有接待过记者。到《一代名流》获龚古尔奖时为止,她已好些年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了,也不再去咖啡馆了,连去剧院参与“巴黎人”的消遣活动也尽量避免。但她希望在接受龚古尔奖的同时,把她取得的成就归功于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外部的影响。

生活在继续。西蒙·波娃身为一位知名作家,她看重对生活的享用,对她来说,精神追求和肉体愉悦同样不可或缺。朗兹曼那里,她在充分利用重新找到的青春,享受迎面而来的每一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