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云忍了又忍,薄枫已死,世界上最疼她的那个人去了,她如今是一无所有,何必怕孟琪雅,可就算发疯撒泼又能怎样?母亲不会死而复生。薄云冷静下来,说出此生从未说过的强悍之语:“孟小姐,我再下贱也不会动手打人,我只问你,你敢不敢对天发誓,你和我母亲的死一点关系都没有?”
孟琪雅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小老百姓啊,就爱迷信怪力乱神。我既不求神拜佛,也不信耶稣基督,你让我对谁发誓?”
薄云一字一句地说:“假如你真的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发誓?我母亲死不瞑目,留下我一个孤单苟活。假如她真的是被你害死的,我诅咒你断子绝孙,一辈子孤苦伶仃!你敢不敢摸着你的心立誓?”
孟琪雅只觉一把匕首捅进心脏,薄云应该不知道她失去子宫无法生育的秘密,可是无意中却掐住她的七寸,好个“断子绝孙,孤苦伶仃”!寒意从脚底而生,她仿佛看见站在薄云背后薄枫的影子,形容枯槁,那双眼睛却如两团火焰烧灼,死不瞑目!
她强作镇定,以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好,我发誓。如果我害死你妈,让我无儿无女,孤苦到老!”
薄云走了,孟琪雅久久地陷在沙发里,以手掩面,她在发抖。冥冥中也许真有鬼神,她会遭受谴责吗?不!她又不是故意的,天知道薄枫的身体那样脆弱,受不住她几句冷嘲热讽!不会的不会的,什么毒誓也好,报应也罢,她是受现代教育的女强人,怎么会相信那种可笑的东西!
薄云傻傻地坐公交车回家,走走停停,闷热的车厢里充斥各种体味和噪音。她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五楼,文浩然在门口坐着等她。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小云,你去哪儿了?说好了今天帮你整理薄阿姨的遗物。”
“我自己慢慢弄就可以,天气这么热,你何苦跑一趟。”
“你一个人累垮了怎么行?我爸妈也担心着呢,连看铺子都没有心情。”
薄云有些内疚地说:“是我麻烦他们,真是抱歉。”这些天文家夫妇把生意丢在一边,薄枫的身后事几乎都是他们在操办,否则以薄云小小年纪,怎么能张罗妥当。
她打开门,文浩然把买的吃食放进冰箱,屋里一片战场般的混乱,香蜡纸钱,残败的菊花……他到薄云家已经无数次,熟门熟路地帮忙打扫收拾。薄云虽然身心俱疲,仍然蹲在厨房里擦地板。电风扇吱呀响,两个人都觉得热。
“开空调吧。”文浩然提议,他已经汗流浃背。
薄云这才找出遥控器打开空调。自从去年薄枫生病之后,她真是被钱逼上梁山,什么省钱找钱的办法都想尽,她已经节省惯了。薄云和文浩然一起整理从疗养院搬回来的遗物,其实没有太多东西,轮椅和纸尿裤之类的东西她再用不上,已经捐给疗养院。箱子里不过几件衣服,一些药品,三两张照片和一些水杯饭盆,如此而已。
薄云和文浩然絮语:“妈妈生前特别节俭,我小时候不懂事,看见别的同学穿漂亮衣服就吵着要,妈妈只好学着自己缝纫,买便宜的花布给我做裙子。她为了赶着给我织毛衣,常常熬夜,她的颈椎痛就是这样来的。后来我长大懂事,就不再要新衣服穿,妈妈就把她的旧衣服给我改一改,我每次穿,就感觉到妈妈的味道和爱心。如今她不在了,叫我一个人怎么活呢?”
文浩然心痛地揽住她的肩膀:“不要伤心,还有我,我家就是你家,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子,是我爸妈的亲女儿。”
薄云含着泪,努力给文浩然一个笑容,埋头擦地,只有机械化的劳动,才能让她暂时脱离悲伤。两个人擦完地板,坐在屋子当中,大口喘气。
文浩然把冰过的可乐拿一瓶给薄云,说出酝酿好几天的话:“你跟那个……宁致远,现在怎么说?你还打算继续和他来往吗?”
薄云本来不想面对这件事,这些天无暇顾及,更何况她心乱如麻。
“浩然哥哥,如果我还和他纠缠不清,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她问,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她瘦得都快脱形,下巴尖得让人看了心碎。
文浩然心中隐痛,但还是选择说出心里话:“是,我会看不起你。过去你为了钱的所作所为,我选择宽容和谅解。但是,小云,那不该是你的道路,那不是正常的人生选择,你明白吗?你应该好好读书,谋一份正当差事,自给自足,自尊自爱。你如果还留在他身边,人人都会指着你的鼻子骂,说你财迷心窍,自甘堕落。”
薄云低下头去:“宁致远给我的不止金钱。”
文浩然摇头:“你以为你和他能长久?有钱人根本不会珍惜你这样出身平凡的女孩子,他迟早会甩掉你,与其到时候被扫地出门声名狼藉,不如早日抽身,重新做人。小云,你还年轻……”
文浩然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等待她表个态。
“我……浩然哥哥,你让我好好想想……”
门铃大响,文浩然起身,从猫眼里看见宁致远,他转身说:“说曹操曹操就到。”
打开门,宁致远一脸疲倦,他好几日无法安睡,终于按捺不住上门来找薄云。看见文浩然在,他并不吃惊。点头问好,闪身进屋。
他蹲下身,看薄云坐在地板上,手脚冰凉,他心痛莫名,替她理一理蓬乱的头发:“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他从肋下搂住薄云,把她从地上抱起来,轻轻揽入怀中,薄云立刻拿胳膊肘抵住,文浩然就在一旁看着呢!
宁致远察觉到薄云的抗拒,暗叹一声,松开胳膊。他将手中的一个大信封递给薄云:“你妈妈的身后事开销不小吧,钱你拿着用。”
薄云脸一下子涨红,她当然伸手拿过宁致远给的钱,从前只觉不好意思,今日当着文浩然的面,这种羞耻被无限放大,好似置于高倍显微镜之下。她仿佛听见耳边无数个声音在讥笑:“不要脸!不要脸!贱货!贱货!”
她推拒不肯要:“我还有钱用。”
“给你就拿着!”他一如既往地不容拒绝。一只手搭上来,止住两个人的拉扯。
“宁先生,请自重。”
自重?凭什么让他自重?薄云是他的女人!宁致远待要发作,可毕竟要给薄云几分情面。
“文浩然同学,请你先出去一下可以吗?我想和薄云单独谈谈。”
文浩然不肯走,只看薄云的脸色。
薄云咬唇:“浩然哥哥,给我一刻钟时间,可以吗?”
文浩然只得带上门出去,坐在楼梯上,下意识地看手表的指针转动,一分一秒都无限煎熬。薄云会不会跟宁致远走?那么厚的信封,起码装了好几万,宁致远习惯用现金?当然,现金拿出来多扎眼,有重量有厚度,是个人都没法忽略。哄骗女孩子比信用卡好使!
金钱是个好东西啊,可以买人的尊严、自由和灵魂。文浩然心脏剧烈跳动,与其说他在等待薄云做出决定,不如说是在等待自己的命运。如果薄云选择了宁致远,那他就彻底失去这个青梅竹马的初恋,生命中如同亲人一般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永远丧失。
“云,跟我回家吧。”宁致远的声音放柔,他把那包钱放在桌上,试图劝说薄云。
“这里就是我家。”
“我说,我们的家。”
“我跟你不是我们。”薄云不肯退让。宁致远惊讶不已,不过短短时间不见,薄云竟然变得如此冷硬,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他试图去拥抱,薄云抱着胳膊往后退。
“云,你什么意思?你要和我划清界限吗?我做错什么?这些天你不让我来,我就给你空间。我事事顺着你,顾念你,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态度吗?”
薄云心里刹那间天人交战,她抬头,视线却穿过宁致远,看见挂在墙上的母亲的遗照,她清亮的眼睛在无声地看着她,看她怎么决定。妈妈,你若泉下有知,请原谅女儿年少无知,误入歧途!
出乎宁致远意料,薄云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忙去拽,薄云就像黏在地板上不肯起身。
“宁总,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我妈妈已经去世,如今我再没有理由赖在你身边。我们……到此为止吧,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我。”
宁致远的嗓子发紧,沉声问:“你说什么?到此为止?”
“是,到此为止。”
宁致远捏住薄云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他黑眸里是痛苦的火焰燃烧。
“因为不再需要我的金钱接济,所以你就打算离开我?薄云,问问你的心,我为你付出的,仅仅是钱而已吗?”
薄云眼里的泪水涌出,淌湿宁致远的手掌。
“你给我的一切,我铭记在心。可是,我不需要你了。”她强迫自己残忍,否则,抽刀断水水更流。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五雷轰顶,什么叫天昏地暗,宁致远算是体会到了。
“你说,你不需要我?不需要?”他的声音在发抖,他的手下意识地往下滑,捏住薄云纤细的脖子。薄云没有躲,甚至没有挣扎,只是一双盈盈泪眼凝望他,任他处置的模样。她跪得笔直,瘦得锁骨嶙峋,文致远清楚地知道,只要稍稍用力,一分钟她就会断气,他五脏六腑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愤懑之气,可否消解?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们僵持着,谁也不肯退让。
门铃在疯狂地响,一刻钟到了,文浩然在焦急地拍打房门。宁致远松开手,猛地打开门,撞开文浩然,夺路而出。
“小云,他有没有对你怎样?”
薄云的手摸着脖子,他掌心的力量和温度还残留不去,那一瞬间他确实动了杀机吧,她看得出来。言语伤人,不亚于真刀实枪,鲜血淋漓,他怎么可能不还击?
薄云不回答,文浩然摇晃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吐出一个字来。
她崩溃,趴在地板上哭到抽搐,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到底谁对不起谁?只有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