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玛丽娜号”就要启程了。大雄和江雪敏往码头走。大雄在厂门口碰见熟人唠嗑。江雪敏先走一截儿路,就被黄木匠叫住了。黄木匠形如枯槁,执杖而立,老脸上皱皱的皮肉噗噗弹跳,活活有殷威势。没说话,浑身就如得了鸡爪疯一样地抖了抖。给老祖添坟的时候,老人感觉出儿子身边有妖了。他是来替麦兰子除妖的。好男不跟女斗,黄木匠自有一套路数。“闺女,你过来,俺有话说……”黄木匠很温和。江雪敏不认识黄木匠,不悦地瞥他一眼:“老头,你要干什么?”虽说她满脸不高兴,还是缓缓走过去了。黄木匠感受到一股香腻腻的妖气了,就闭上眼,把愤懑深深埋进心里。他缓缓说:“闺女,你是城里人吧?”
江雪敏很迷惑地嗯了一声。
“你是技术员,跟大雄好上了,是吧?”
江雪敏寡寡地瞅他,恼了:“你……”
“闺女,你看中大雄啥啦?瞧他那狗都不啃的猪腰子脸,还有……”黄木匠说。
江雪敏觉得眼前的老爷子肯定是疯子,抑或是神经病,她也就没恼:“大爷,你老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跟你有关系吗?”
“不,那狗日的不是人,是畜生!你上当啦,上当啦!俺都是为你好!”黄木匠强压住憋在肚里的那团鸟儿火。
江雪敏忽然格格笑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俺们乡下人对谁都好!都好!”黄木匠宽厚地说。
江雪敏一脸的轻蔑:“我要不领情呢?”
“那就是你的糊涂啦!你还年轻,别糟在黄大雄手里!他都是结了婚的人了,靠不住的,你快走吧,别回来!闺女,你要是缺钱,俺接济你一些!走吧!走吧!”黄木匠的喉结很费力地上下滑动。
江雪敏愣了。
大雄赶来了,远远站定,怯怯的一声没吭。
江雪敏不耐烦地说:“我爱大雄,关你屁事!”说完腰肢一扭一扭地走了。
“等麦兰子来厂里抓你的脸,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黄木匠差点背过气去。晴天白日啊,好好的姑娘,咋就叫大杂种调理到这份儿上?世风沉落,黄木匠的一番好心都被当成驴肝肺了。黄木匠的眼窝子里酸出泪来了。
“雪敏,你给俺站住!”大雄终于发话了。
江雪敏悒怔怔地扭头来。
“爹-一”大雄挪过去喊着,并扭头朝惊在那里的江雪敏吼了句:
“过来,给爹道歉!”
江雪敏迟迟疑疑。她懵了。这是他爹?哪有爹这么损儿子的?
大雄软了声劝她:“不知不怪,来呀,他是俺爹……”
黄木匠喘成一团了,脸青青的。
“你过来呀!”大雄眼睛凶了。
江雪敏挪着碎步过来。挪几步,看看大雄,又挪几步,挪到黄木匠跟前,怯怯地说;“爹,我不知道是您,我不对啦……”
“爹,你老别想得太多!好生安度晚年吧!世上啥事都有其产生发展的道理。您瞧着,你儿子在雪莲湾很快就成人物啦!”大雄一板一眼地说,目光落在爹的毡帽头上。
“呸!教训你老子来啦?滚!”黄木匠的拐杖“当当”戳地,吼道:“俺咋碰着你这么个畜生!你别叫俺爹!”他觉着儿子眼睛太阴太阴,怕是啥都干得出来。
“爹,别生气,俺走啦!”
大雄拉着江雪敏惴惴地走了。
黄木匠的眼闭着,他不愿看这对狗男女了。他心上一剜一剜地难受。大雄他们走出老远了,他才蓦地睁开眼,简直天旋地转了。码头荡出长鸣的汽笛,声音重浊浑厚,如旱天雷在雪莲湾沉甸甸地滚动,铺天盖地滚至远远的。黄木匠的耳膜震疼了,但他惊异地发现,起航的“玛丽娜号”没有走脉线。祖宗留下的“脉线”竟然不走,狗日的,找灾呢!不遭报应才怪呢!黄木匠咒着,又为儿子捏把汗,耳朵里又嗡嗡响了。他就是这天开始耳呜的,同时感到底气一天不如一天了……
果然给黄木匠咒着了,大雄率“玛丽娜号”抵达南海桂山锚地时,就像老牛掉进枯井里,挪不了窝儿了。深秋的冷海,失去了恬淡碧蓝,剩下一抹暗紫,一抹黑青。或浓溢着夕阳的血色。“玛丽娜号”抛锚在远离港口的海面上,船板渗水,船上七千吨水泥不但将废掉,而且货轮也可能沉没。随船的农民汉子,在森凉的海风里瑟瑟发抖、抱怨、哀呼。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船主大雄心头涌动着一个恶兆:货轮困进一个可怕的陷阱里了。狗日的,俺总是倒霉,船王不是那么好当的。大雄每天都给麦兰子通一个电话,电话里只是问些村里乡里的情况,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他想起出发前麦兰子的警告,不由猛打一个寒噤。麦兰子对他说:“你的这个举动,震动全乡,一个男人就得有股子闯劲。但是,市场是无情的,俺可听说水泥行情有变啊!”大雄毫不在乎地说:“水泥价儿变不变,跟俺无关,俺的大船收的运费!俺试一试,说不定要当船王啦!”麦兰子见他得意的样子,不再说了。麦兰子预料挺准,这不,货轮困在锚地了。“永全号”拖轮经不起遥遥无期的海上漂泊,返船渤海。“玛丽娜号”从此变成一艘死船。大雄一面派人寻找白剑雄,一面与江雪敏商量。请求处理水泥,以抵船费。他真的翻了“财船”。这时,江雪敏告诉他,就在“玛丽娜号”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广东的水泥行情陡变。广西水泥大量涌入广东市场,市场价格直线下跌。十八天过去,行情没有一丝好转的苗头。白剑雄也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大雄又向他发出最后通牒:两天内如不进港卸货,大雄就处理水泥。
白剑雄急如热锅蚂蚁,眼里憋出了血。
大雄看见一艘蓝色拖轮鸣着响笛朝货轮驶来,靠近货轮,舱门打开,走下了白剑雄。白经理潇洒地甩动一下乌亮的长发,跳上货轮,兴冲冲地喊道:“黄老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哇!嘿,嘿,嘿,”愁眉不展的大雄,眼一亮,急不可耐地迎过去:“你可来啦,快进港吧!眼看一天冷一天,伙计们都熬不住啦!”
“这……唉,实在委屈你们啦,我一定多付船费的。好在八十里外的白湖港要扩建旅游度假村,需要大量水泥,价码挺高的!”白剑雄急急地说,“今晚就可用蓝琼号拖轮把水泥拖到白湖港,昨样啊?”
大雄沉吟片刻,问:“那得用几天时间卸完货?回去用的拖轮由你负责!因为永全号返航了,完全是由于你们一拖再拖造成的!”
白剑雄狡黠地一笑,爽快地说:“那是那是。回去的拖轮我已租好,只是得等几天。至于卸货时间嘛,三五天就完!”
大雄眼神里掠过一丝悲戚,倔倔地说:“不行,时间太长啦!俺们损失太大!”
“哎,要不这么办吧!你留下三五个人,让其余人先乘车走。路费由我负担,这样总可以了吧?至于那头卸货,我再雇人!”
“只好这样啦。”大雄说着,又好像想起什么,问,“近来海上天气不好,是不是明天起锚?”
白剑雄说:“咳,放心吧,这是近海。再说呢,这几日白天压根儿就租不到拖轮!”
“你……那你付多少钱?”大雄最担心的就是钱。钱成了他的心病。
白剑雄嘎叭响脆地说:“另付五万元奖给你和你的弟兄。这些天,你们受苦啦,你们北方汉子够意思!”
“说话算数?”
“当然!”
“好,马上起锚!”大雄咬了咬牙,一挥手喊。
十几条归心似箭的北方汉子跳上了白剑雄的拖轮,即将踏上返回雪莲湾的旅途。江雪敏上岸回家去看了看。拖轮送他们上岸后,当即返回。于是,“玛丽娜号”又死而复活了。拖轮牵动庞大的“玛丽娜号”,朝南海湾疾驶而去,在狂跳的海浪中挣扎着前进。大雄的心悬了起来,忙把头探出舱门子,扯起亮亮嗓予冲拖轮吼道:“喂,小师傅,俺看这天儿有点玄乎,还是找个岛避避风儿吧!”拖轮上的人没有回话,灯也唰地灭了。拖轮不但没转向,而且速度加快了。大雄疑惑地望着拖轮,愤愤地骂一句:“这狗日的,耳朵里塞驴毛了?”他走出船舱,望了望舱里五个打麻将的汉子。过了一会儿,狂风像一只被打伤的怪兽,嘶吼着,在浪尖上飞窜。货轮上的水泥袋子,哗哗嘎嘎地碎响,接着就有船舷钢板的断裂声。大雄心颤了,忙用脚踢了几下中舱的门子,大吼:“别他奶奶的玩啦!船要翻了!”他的话音没落,就听前边拖轮“轰”地一声巨响,小驾驶员哇地一声暴叫,身子划了一道弧光,坠落在海水里了。没等大雄弄清怎么回事,“玛丽娜号”就轰然一响,如一颗水雷在舱底爆炸。货轮顷刻间摇晃,震颤,倾斜,嘎嘎裂响着,朝幽深莫测的海底坠滑下去……
“日他奶奶,触礁啦!”大雄明白过来,大声嘶吼着。
船舱里的汉子们惊恐地叫骂着,挤在舱门口,乱成一锅粥了。刚挤出两个汉子,舱门就被扣在海水里,冒出无数开花水泡。
硕大的货轮,载着七年吨水泥,载着六个北方汉子下沉。大雄一点一点下沉了,和两个汉子栽进了滚滚荡荡的大海。他被大浪盖懵了,连喝了几口海水。他竭力探出黑刺猬头来,望着下沉的货轮哭嚎了:“老天爷啊,这是咋回事啊?”他浑身冰凉,太阳穴一进一进,大嘴难受地一张一合,身子也随波浪下坠了。他忽然觉得胳膊被什么:碰撞一下,伸手一抓,一个光溜溜的轮胎救生圈。猛抬头,才发现是自已的工人赵奎。救生圈是他推过来的,他舞动着双手喊:“兄弟,你要活着,厂子还指望你呀!我……我水性好……”他没说完,一个大浪就把他推出几丈远,不见人影儿了。大雄狂喊:“兄弟--”苦涩的海水灌进喉咙,他拼命地抓那个轮胎。轮胎泥鳅似的钻上钻下,黑浪头一下子将他涌盖了……
大雄凭借在雪莲湾闯海的经验,终于在黑森森的海面上游到了岛上。一上岛就懵了,自已的脑袋扎在一个沙窝子里。光光的轮胎卡在他的大腿上,疼。饿,冷,是他最突出的感觉。麻灰灰的天,就要亮了。他咬牙,吃力地向滩上爬了爬,看见泡得发自肿胀的双腿。他挣扎着站起来,倔倔地走了几步,就跌倒了,爬起,又跌倒,后来他就一点一点爬着,浊黄的沙滩上甩出一行汪着血水的拖痕。拐了一个礁盘,他隐约所见呼呼的喘息声,猛抬头,看见一条子泥塑木雕般跪在沙滩上,黑黑地耸出一截儿,像一个舵楼子。
大雄撕心扯肺地喊了一声:“海螺子--”
“黄厂长!黄厂长啊!”海螺子哭喊。
两条汉子紧紧抱在一起,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