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开脸儿,焐雨呢。一连好几天了,雨也不麻溜儿地飘下来,空气粘粘糊糊的,将村里村外的景景物物遮得惨淡丑陋。大雄从城里办事回来的时候,天就黑了。他在厂食堂里吃饭时,厂里同志反映,需要旧钢板的用户几次来电催货,逾期对方按合同罚款,而且公安局和乡派出所的人对偷盗还没查出眉目来。大雄吃不下饭了,怏快的,脸上很愁。查不出来,那些狗日的贼胆子就更壮了。
大雄悒怔怔地吸了一阵烟,问厂里人:“保硷公司的补偿款项弄好了没有?”厂里人说:“弄好了,就等你见疙瘩爷了。”大雄站起身,脸色跟天气一样晦暗,说:“让保险公司的两位同志跟俺走!”他吃了半截子饭就去村里了。大雄经直走到村里的那棵歪脖子老树下,狠狠地敲起那口生了锈的大钟。他敲得狠重,像铆船钉似的,小村里立时充满了哐哐当当的闹响。两位保险公司的同志不知道,疙瘩爷给村里定了个规矩,一般事情都用“喇叭”,不是极特殊的事儿不能敲钟,钟声一响,村里就出大事了。
果然,街巷里马上就骚动起来。
村人们好奇地一拨儿一拨儿往老树下涌来。大雄拉亮树旁电线杆的街灯,村人的脸相就很清晰地进入他的视线了。疙瘩爷慌慌地奔了来。春花和麦兰子听见钟声也来了。大雄将疙瘩爷拉到一边悄悄咬了一阵耳朵,疙瘩爷知道是咋回事儿才松了口气,然后舞着胳膊张张罗罗地喊:“不是坏事,天大的好事儿,每家男人都得来,不来的轮不上啊!”有一袋烟的时辰,人们就渐渐齐了,连一些孩子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雄不动声色地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很厚的人脸一层层叠着,都满脸疑惑地巴望着。疙瘩爷说:“今儿个是拆船厂里的事,俺就退二线,由黄厂长讲!”疙瘩爷话音没落,下边就“嗡嗡”起来,他们猜定是厂里丢钢的事,不然咋会有“大盖帽”压阵呢。村人分不清“大盖帽”是哪一路。大雄走到灯下最亮处的小桌旁,站定,久久地望着众人,半晌不说话。他越不说话,人群里就越静,静得怕人。大雄的目光落在蹲在旮旯里吸烟的爹和二雄身上,但是,目光很快滑了过去,眼窝儿却是一热。面对村里父老乡亲,大雄想把心里话点点滴滴都说个透彻,机会终子来了。然而,他却狗咬刺猬不知咋张嘴了。迟疑了半晌,他才说:“父老乡亲们哪,拆船厂是咱集体的企业,为了工厂的兴旺发达,你们做出了牺牲,有的为厂集资,有的让地基,有的出人出力,俺代表工厂向你们道谢啦!”他说着朝村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子红了:“有人说集体都分啦,哪儿来的集体企业?有人说村办企业劳民伤财,只肥了厂长和村干部,这种情况在别处有,俺们雪莲湾没有!是爷们的都拍拍胸脯子的四两肉,走进拆船厂看看吧,厂是公的,路是通的,帐面儿敞并着!俺愿接受你们的监督!厂子刚刚开张,底子薄,可俺们没忘村民。搞集体事业就是要井里放糖,甜头儿大家尝。现在俺宣布,工厂为村里办成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全村所有财产保了险。几天前,一场风暴潮冲毁了咱村三千亩没收上来的虾池子,保险公司做了认真调查,现在当众履行赔偿手续,点到谁家,谁家男人上台领钱!”
人群里掌声响成一片,欢声雷动了。
麦兰子望着大雄,心里格外高兴。她想这家伙变了,一个闯海的粗人,竟也知道树立自己的威信了。
疙瘩爷上来,轻声提醒大雄:“丢钢的事你也提一提,这样俺好处理。”
大雄摇摇头,脸上堆满笑。然后,就由保险公司的人点名,大雄让疙瘩也给村民递钱。
“何东贵,一万八千元。”
何东贵老汉摇晃着走上来,直给大雄鞠躬:“俺的天神菩萨哟!咱庄户人不认保险,虾池冲啦!俺真想上吊啦!”老人的脸上大泪小泪地淌着。疙瘩爷将钱带给老人,老人还给疙瘩爷鞠了一躬。大雄走上去将老人扶下去。然后一位一位不断弦儿地喊下去。当保险公司同志喊到“赵四喜,二万五!”时,一时竟冷着场子没人上来。再喊,是赵四喜的媳妇大霞怯怯地走上台来。大雄问:“四喜兄弟呢?请你叫他来!”大霞脸子寡白,吱吱晤晤地说:“他跟俺一块儿来的,这会儿不知钻哪儿去啦!”她知道男人怕见大雄,因为跟老赖勾结弄黄书,被大雄狠狠地骂过。麦家祠堂被大鱼放火烧掉之后,四喜真的断了这件龌龊的营生。大雄字正腔圆地吼了一句:“四喜,俺再喊一遍,不上来就免啦!”大霞都是哭腔儿了:“别别,求求您!”正在僵住的空儿,人群里荡起四喜露风跑气的破锣嗓儿:“哎,来啦,俺解手去啦!”其实,大雄早看见四喜在人群里窝着呢。赵四喜晃着油光光的葫芦头走上来,脸上的粉刺疙瘩一跳一跳,满脸羞红,头抬不起来,眼睛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大雄。大雄温和地笑道:“别跟见不得人似的,抬头看着俺,这是给你的钱,真正属于你的钱!”他故意拿话刺他,他感到四喜接钱的手抖得厉害。大雄心里念四喜的好处,在麦兰子逼着大雄当“文化人”那阵儿,多亏了四喜给他与麦兰子之间沟通。大雄没再说什么,四喜下去后,大雄跟大霞嘀咕了几句。钱发完之后,天上就隆隆地滚着响雷,要下雨了。人们散去,大雄走到支书疙瘩爷跟前,说:“疙瘩爷,跟俺去四喜家!”疙瘩爷恍然悟出了什么,拍拍大雄的肩膀子:“走!”他们一进四喜的家门,只见两口子吵着扭打成一团了。见到大雄和疙瘩爷,四喜双膝一软,跪下去声泪俱下:“大雄哥,俺不是人,俺偷厂里钢板啦,不过,俺不是主犯,求你……日后俺再也不干了!”大雄昂首威严地喝道:“你狗日的听着,快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就说俺不知道,方可从宽!”四喜点着头,他望着窗外雨点子砸下来了,哆嗦着说:“外面下雨啦,明天俺就……”大雄大骂了:“去,下刀子也得给俺去!”四喜拽上雨衣缩头缩脑地溜出门去。大霞呜呜地哭了……
案子破了,人们对大雄刮目相看,连挺傲气的江雪敏都服了。
大雄却得意地说:“这是小儿科,真正大的谋略还在后头呢。”他将“玛丽娜号”运输水泥的生财之道跟她说了。江雪敏连连赞叹。这船还剩四个月的通航期,满可以当驳轮,况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涨,南北方差价极大。她说她表兄白剑雄的公司在北方购买了七千吨水泥,正愁要不上火车皮呢。她执意把船租给白剑雄。江雪敏一个直拨电话过去,白剑雄就来了。大雄跟疙瘩爷核计核计,就与白剑雄的柏板订了合同。让大雄没有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厂里事情的麦兰子,这次却投了反对票。大雄望着麦兰子问:“你说不行?”麦兰子说:“俺看玄乎,你还是请十三咳给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麦兰子一眼:“你看你,自从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麦兰子提醒说:“那就让俺七奶奶给测一测,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奶奶弄门神行,这么大的商务活动,她能说出个啥三五六?”麦兰子没话了。大雄要让麦兰子对自己决策有信心:“这个事情,纯粹吃白食儿,租船费六十八万,货到付款。”麦兰子依旧沉着脸。大雄马上联想到江雪敏,麦兰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赶紧解释说:“俺跟江雪敏是工作关系,她--”麦兰子挥了挥手:“别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关系,俺心里有数。”大雄被噎住了。
大雄从烟台打捞局租来“永全号”拖轮,又从厂里挑选了十八名壮汉押船。一切摆弄妥当,就要起锚了。趁这引子,江雪敏还可以回家看看,又不用花路费。一连几天,她都很快活。她又想起珠江岸边的那个小村了,那是她的家乡。澄碧的珠江水,嫣红的木棉树,绿色的芭蕉园。她折腾了三年的船舶技术学校就在珠江拐弯处蕉门水道旁的那片沙洲上。遗憾的是她家穷,母亲早逝,父亲体弱多病。她是长女,弟妹还在上学。她学的拆船专业,拆船厂又少,毕业了又分配不出去。她特别爱看苏联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表兄白剑雄帮了她,使她有机会在雪莲湾的地埝上施展才华。连她自己都很惊讶的是,她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北方汉子大雄。他真诚,他强悍,他粗犷,他有谋略,还有一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拨动了她深埋心底的爱的琴弦。有时候,她心里也鼓鼓涌涌不落实,第三者的滋味儿难以言状。可是,新潮女性的感情闸门一旦打开,就关也关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现在活得开心就成。她对自己将来的要求很简单,先赚钱,再谋划未来的生活。一个成熟的女人必须懂得爱,尽管在上学的时候,她也曾被爱折伤。
大雄真心对江雪敏好,女人是感觉到的,江雪敏感觉到了,麦兰子也感觉到了。大雄想一定要拢住明天日子的甜美。好多人劝他,离那个妖精远一点,南蛮子靠得住么?你与麦兰子的小日子过得劲儿劲儿的何必呢?人们不知道他心里苦。劝归劝,他酒醉心明,自有主见。甘蔗没有两头甜的,人就是走哪步说哪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