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麦兰子心里丢不开矿物泥厂,嘟囔道:“范书记,俺担心矿物泥厂要出事!村民对日商情绪很大呢!”范书记说:“这与大形势有关,目前中日关系挺紧张。问题是有的,情绪也是有的,但是,我们搞改革,搞开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翻小肠。整个国家都在摸索,何况我们?听你爷爷说,上次因为你七爷的石碑问题,麦老邪跟小林争吵起来,是你从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里有数,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还要在基层好好锻炼。”麦兰子听范书记的口气还要让她坚守基层,就急着说:“范书记,俺想回乡政府锻炼!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难,左不是右不是,烦死啦!”范书记截断她的话说:“不能这样讲,老百姓是水,我们是鱼,鱼儿离不开水!这种说法好像过时了,但我们乡政府也要转变职能,多为下边提供服务!农业税马上就要免了,乡里也要精简机构。”麦兰子对这话不感兴趣,只掂记着下个月的换届选举。她使着劲儿往内情里透,问道:“乡里下步的宣传重点是啥哩?”范书记说:“马上进入乡镇级换届选举啦!要配合县人大做好宣传!让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与权利!记住啦?”麦兰子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范书记开始喝水吃药,麦兰子将那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说了几句好好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范书记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皱着的脸皮放开了:“小麦哇,好好干吧,日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老啦!这次换届乡党委将重点举荐你呀!”麦兰子终于从范书记嘴里讨了底,心里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宽慰。这是从何乡长的对头嘴里说出来的,何乡长那里就更没问题了。一些日子里,麦兰子的心被喜悦涨得满满的。想着自己要当副乡长了,就要由招聘干部转为正式国家干部,变农业户口为非农业户口,这显然比“文化人”还“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还比这事重要呢?
可是,乡选举结果出来了,麦兰子瞠目结舌,政绩平庸的小郑很神秘地杀了出来,当选为副乡长,麦兰子落选了。
麦兰子当下就傻了,浑身软软的像要瘫倒。她躲进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场。她猜想准是范书记跟她玩袖口里捏指头的把戏呢。“这老家伙毒哇!”为了这个事情,麦兰子先后给范书记送过几次红包,合起来有十万块,难道小郑比自己送得钱还多吗?麦兰子晚上没有吃饭,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选举结束后,范书记找她谈过心,说的啥话她全记不得了。何乡长十分失望和气愤:“这是暗箱操作的结果!”然后劝她想开点,可麦兰子弄不明白范书记收了钱咋不办事呢?好多人来劝她,越劝麦兰子越觉得委屈。
疙瘩爷和大雄来乡政府看她了,麦兰子好像认不得他们了。生活挤兑出一些非分的念头,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经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赏她,几次劝她加盟过来。疙瘩爷劝她说:“兰子,这年头的事千万别较真儿,你知道小郑是啥来头么?小郑对象的舅舅是县组织部孙部长,懂么?选举是做了工作的,还不懂这些?咱认命吧,认命吧!”麦兰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话也没说,觉得脸上烫烫的,一摸才知道泪水在流。疙瘩爷又说:“孩子,咱麦家在村里还是有基础的,要不就回村里干吧,俺退位,爷爷辅佐着你干!”麦兰子还是没说话,这样的话只能让她更加伤感。
这时,黄木匠知道麦兰子落选了。他跪在造船场,正一遍一遍地诅骂上苍:“老天爷,你有眼么?你眼瞎了么?你不晓得俺的儿媳处世的艰难吗?你咋就不开眼呢?”烤木胶的炉火,渐渐萎顿下去了。
七奶奶望着白纸门,委实断不透哪里来的邪气。
在选举之前,七奶奶是经过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时候,麦家的门楣就显出异样。门上楣的横木受损了,咋就能成呢?麦兰子在选举中失利之后,七奶奶的脑子里便出现了“倒楣”一词。麦翎子高考落榜的时候,七奶奶脑子里也出现过这个词。古书上讲到“倒楣”这个词的由来,跟门庭连着。“科举甚难得,取者,门首竖旗杆一根,不中则撤去,谓之倒楣。”倒楣是多么不走运的事。《资治通鉴》记载:“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随着民间对“门楣”的理解,门楣同功名求取、门第荣耀紧紧相联了。七奶奶知道,门上楣和门框上端的横木,具有支撑门户的作用,又是挂门扁、署门额的地方。如果谁家门楣硕大,则门户壮观。门楣的破损或倒塌,也是不顺心不随意,不走运不吉利的。七奶奶对疙瘩爷说:“等兰子回来,咱得把门楣修修了。”疙瘩爷望了望耷拉着的门楣,满口答应着:“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爷和大雄回村了,麦兰子觉得内心无法收拾,就关在宿舍里堵气,谁也不想见。那天傍晚,七奶奶来了。七奶奶说:“咱家的门楣坏了,你爷爷他们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门楣。”然后拉住麦兰子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劲很大,像一只手铐卡紧了她的手腕子,拉着她就往外走。坐车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
回到家草草吃些饭,黄木匠就把新做的门楣送来了。七奶奶操持安装门楣。麦兰子喝醉了酒回家独自到房间去了,她根本不关心门楣,她走到大衣柜的镜子前,静静度望着自己,直到望得陌生了。眼巴眼盼的日子就这鬼样子?大雄进来了。他坐在麦兰子身边说:“你又喝酒啦?喝成这样!”麦兰子一把将大雄搂进怀里,狠狠的抓揉着,嘴里喃喃道:“你她妈的是谁?”大雄愕然地说:“俺是大雄,你丈夫!你喝多啦!”大雄没说完就叫了一声,肩头让她抓出血条子。麦兰子抓她一把问一句:“你说,你舅舅是谁?“大雄一咧嘴说”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麦兰子又抓了大雄一把说”你爹是谁?是啥官?“大雄咧着嘴说:“俺爹是造船的,不是官!”说着说着心就疼了,眼泪就落下来了。麦兰子坐在那里流泪,不说话,嘴巴闭得紧紧的。后来麦兰子眼一直,连打几个酒嗝,酒气和冤气一块喷出来了。大雄替她收拾干净,麦兰子多少灵醒一些,将大雄揽在怀里,又是亲又是啃,嘴里连说:“这样挺好!这样挺好!”然后她就把大雄狠狠地压在了身下。
麦兰子家的门楣修好之后,蛤蟆滩的太极图案却被矿物泥厂涂改得面目全非。麦兰子注意到蛤蟆滩上所有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人都像影子一样。从她出生到今天,像一个梦,从操持矿物泥厂到今天,也像一场梦。这些梦是由许多人共同完成的。麦兰子走在蛤蟆滩上,感到人世的奇妙。
何乡长被调走了,麦兰子更加伤感。麦兰子几次要辞职到去日商公司,都被何乡长劝住了。何乡长说:“你别因为我走你就走,范书记还是比较欣赏你的,我走后你兴许就有出头之日了。”麦兰子和疙瘩爷在为何乡长钱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人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县委党校搞青年干部培训,范书记就让麦兰子去了,还说了好多鼓励的话。去党校之前麦兰子又回到蛤蟆滩。蛤蟆滩在她眼前越发像个谜了。她望着远处的海浪,就悄悄走过来了。麦兰子来到了大雄的拆船厂,大雄又不知从哪儿买来一艘退役客轮,正研究着咋拆掉这个庞然大物。麦兰子来了,走到大雄眼前说:“你俺送你去县城吧!”大雄亲呢地笑了笑说:“好啊,万般都是命,你想开了就好。”麦兰子听着上心,就朗笑起来。
腊月底,正是忙年的关口,村里出事了。
矿物泥厂被迫停产,同时激起了一场民变。传到麦兰子耳朵里时,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起初事情并不大,并且牵扯到了麦兰子。跟麦兰子非常好的同学蓉蓉在包装车间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妇,在城里纹了眼眉,但脸上皮肤粗糙,想弄点包装好的矿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后没人了,她偷偷装了几袋,又让伙伴儿帮她多装些。她们出车间的时候,被日方经理助理大岛启和发现了。大岛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还要严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来的对大岛恨得不行。大岛先生从蓉蓉和伙伴儿身上翻出了矿物泥,说每人要罚款元。同伴吓得哆嗦了。蓉蓉却满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爷有亲戚,原先对小林先生挪石碑还窝着一股气,这次又撞上了大岛,当下就闹起来。蓉蓉骂街不解气,知道大岛听不懂,就拿出雪莲湾泼妇打架常用的招数,勾起头,牤牛一样朝大岛身上撞去,同时伸出手抓挠大岛的脸。大岛躲不及和蓉蓉抱在一起。大岛无意中抡了抡胳膊,就将蓉蓉碰倒在地。她刚怀了孕,送到医院包扎好脑袋,孩子就流产了。
“日本商人殴打中国女工!”传到村里、乡里的话就是这样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里大户,而且蓉蓉的老太爷是被日本鬼子烧死在蛤蟆滩上的。两个家族就炸了,没去找疙瘩爷,忽忽涌涌几十口子气势汹汹去矿物泥厂找大岛。大岛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国办事去了。这可咋办?小林在国外把电话打到了疙瘩爷那里。疙瘩爷哼哼唧唧不至可否,他早就盼着矿物泥厂出点事儿呢,当面胡弄几句小林,背地里还为两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产矿物泥的技术和销路,日本人滚蛋才好呢。那两家人受了疙瘩爷的支使,堵在厂门口静坐,要求交出大岛。
小林先生怕停产,赶紧从国外赶回来,一进雪莲湾就忙去医院看望了蓉蓉,又连夜与蓉蓉的父亲谈判,开口就问:“你们要多少钱?”蓉蓉的父亲骂了一声:“不要你们日本人的臭钱!”小林先生没撤了,只好去派出所报了案,请求公断。乡派出所的人一来,就被疙瘩爷叫去大喝了一顿,而且当事人蓉蓉按照父亲旨意一口咬定大岛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里许多人跟着瞎起哄,将矿物泥厂搅得像抗日战场。疙瘩爷在村里放出口风说:“日本人见好就收吧,卷铺盖滚人吧!”小林先生在县城还有针织厂,跟主抓工业的副县长混得很熟,眼看着不行了,就将此事捅到县里。县里领导很重视,认为这关系今后全县的声誉。马副县长、外经办主任当即来到乡政府。何乡长走后,乡长还空着缺儿,处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书记身上了。前两天范书记曾派主抓乡镇企业的副乡长小郑前去处理。疙瘩爷本来瞅着小郑就来气,小郑到了村里哼哈不动,两说三说就给顶了回来。没办法,只有范书记亲自出马去平息这场民变。但是,范书记的权力在机关大院畅行无阻,面对着老百姓则手足无措了。劝说不灵,抓走这几十口人又没道理。马副县长来到静坐的老百姓中间,苦口婆心地讲干了唾沫也无济于事。范书记丢了面子,没鼻子没脸地训斥疙瘩爷:“你这村支书是干啥吃的?你不想干说话!”疙瘩爷眼瞅着祸及自身了,忙去说和。却不知闹到这个份上他也失控了,连自己的臣民都不听使唤。到底是范书记有统抓全盘的能力,在最关键时刻,他忽地想到了在党校学习的麦兰子。范书记对小郑副乡长说:“快去城里把麦兰子接来,这丫头兴许有办法!”小郑心里充满妒意地说:“她一个乡报道员有啥办法?”范书记急赤白脸地说:“罗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郑急忙乘车赶往县城。
麦兰子听郑副乡长前前后后一说,呆愣了很久不说话。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个导火索罢了。
麦兰子回到村里天都黑了。年根儿的村夜很燥,冻酥了的蛤蟆滩在麦兰子脚下脆脆地响着。矿物泥厂没了机器声,只有扭头时她才能看见大雄的拆船厂,在暗夜里机器轰鸣。走到厂区的那头,麦兰子远远地就瞧见小林先生孤独地站在那里,久久地凝望蛤蟆滩。她猜想蛤蟆滩在小林先生眼里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没有那天骑毛驴逛景儿的感觉了。麦兰子没去惊动小林先生,扭转身款款朝厂房走去。到了办公楼前,麦兰子看见许多人来回走动。看见麦兰子回来了,小郑跑过来急着说:“麦兰子,下了车你去哪儿啦?马副县长和范书记等急啦!”麦兰子没理睬她,直接去了办公室。楼道穿堂里,麦兰子看见两个家族的几十口人拥挤着坐着。疙瘩爷率先截住麦兰子说:“兰子,这回你胳膊肘可别往外扭啦!坚持最后一下,日本人就滚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战啦!咱村就彻底富喽-”麦兰子没好气地说:“爷爷,亏你活这么大岁数,你头脑蠢得可笑,当初都有合同的,况且上级会不管么?赶紧撤兵,恢复生产!”疙瘩爷脸沉下来说:“你个汉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没招儿!”麦兰子哼一声,去办公室单独与范书记谈一会儿,出来就问疙瘩爷:“蓉蓉在哪儿?”疙瘩爷说:“蓉蓉在乡医院养伤呢。”谁也猜不透麦兰子要干什么,只见她钻进汽车去了乡医院。在病房里,麦兰子安慰了蓉蓉几句,麦兰子好久没见到蓉蓉了。蓉蓉跟麦兰子叫表姐,她进矿物泥厂就是蓉蓉一手安排的。看见表姐来了,蓉蓉娇模娇样的劲儿又上来了,刚往她肩头一依,就被麦兰喝住了:“看着俺的眼睛。”麦兰子表情平静地盯着蓉蓉,盯得蓉蓉心里发毛。她镇住了蓉蓉。麦兰子冷冷地问:“你如实跟俺说,你偷泥了吗?”蓉蓉嘻嘻笑着不答。麦兰子火了:“俺问你话呢!”蓉蓉理屈似地点了点头。麦兰子又问:“大岛先生打你了吗!你别跟俺撒谎啊!”蓉蓉支支吾吾说:“没有打,是,是碰倒的。”麦兰子说:“一会儿你家人来了,你也这样说。”蓉蓉惊讶地望着麦兰子。
麦兰子对蓉蓉说:“外面的事你知道么?”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愿意他们闹,这样一来,俺日后出去上班?”麦兰子央告说:“你知道么,俺从党校回来就为这事儿,县里乡里领导都惊动啦!这不算啥,你想,咱村里好不容易有个合资企业,停产一天损失多大?更主要是闹不出啥名堂来,日商不是好惹的!他们是赶不跑的!”蓉蓉喃喃说:“兰子姐,你说咋办哩?”麦兰子说:“最好是你和那个伙伴,跟俺去厂里,如实说,劝家里人回去!”蓉蓉又耸着肩膀哭起来:“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么!”麦兰子拥着蓉蓉没好气地说:“说啥都没用啦,谁让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说矿物呢是唬人的,涂在脸上就是个黑,屁事不顶哩!自作自受,走吧!”
麦兰子将蓉蓉和那个伙伴押到厂办公室楼道里,让两人一个一个地说。还没说完话,静坐的族人就泄了劲,蔫头搭脑,一拨儿一拨儿地往外走。危机就这样化解了。
疙瘩爷脸上难看地变着颜色。
范书记紧紧抓住麦兰子的手说:“小麦,你可真行啊!”
疙瘩爷插嘴说:“领导说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书记笑了:“你这个爷爷,替孙女着急了吧?”
疙瘩爷嘿嘿笑着。麦兰子说:“去叫小林先生吧,这还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着麦兰子激动地说:“我猜就得请你出山啦!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啊!”麦兰子还是那句话:“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刚才你一人在蛤蟆滩上发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潇洒地脱下皮大衣说:“愁啥?其实我才没往心里去呢!我站在那儿设计,如何扩大再生产,到时候,你婆家那个造船场恐怕就得挪窝儿喽!”小林先生很有风度地朗笑起来,得意自己的话说得正是时候。
麦兰子没笑,暗暗骂:“这个唯利是图的杂种!”
第二年开春儿,麦兰子被提拔为副乡长。
这时节,黄木匠的造船场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滩完全丢了模样,凌乱不堪。这令麦兰子惶惶不安。她一回回拷问自己:“麦兰子啊麦兰子,你想看怎样的蛤蟆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