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将一套韩国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运到蛤蟆滩时,蛤蟆滩上土建工程几乎完工了。疙瘩爷借着村里放电影的空当,将与日商合资的事情跟村民们讲了。村人觉着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别说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捡的,不就是泥么?雪莲湾蛤蟆滩最不穷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赞许村委会的眼光和魄力。疙瘩爷气气派派地在人群中穿行,从众人的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不久前,乡里把对他的处分撤销了,春风得意。因出国的事,疙瘩爷跟媳妇春花闹了一些意见,两人分居了一阵儿,眼下春花重新接纳了他。疙瘩爷十分得意的时候,麦兰子却感觉不妙,她从村人的冷漠里感到某种潜伏的危机。她觉得这世界说乱就会乱,人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人了。
麦兰子的预感很快就应验了。开工前的第一场风波是由蛤蟆滩七爷爷的石碑引起的。自从七爷的“大铁锅”被挖掘出来,在小学校裴校长那里被人砸碎,怕七奶奶伤心,疙瘩爷让人在这里立了一块石碑。几年过去了,小小纪念碑几乎被村人遗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视察工地看见那石碑,也没细瞅,就下令将把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传开的,一下子传到了七奶奶那里,七奶奶拄着拐杖就气乎乎地找疙瘩爷。疙瘩爷见到娘,听说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这边说话,他觉着日商财大气粗忘乎所以,简直是拿他这个村长不当干部。疙瘩爷想率先找到麦兰子,麦兰子不在,他就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质问:“小林啊,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时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记了,拍了半天脑门还糊涂着。疙瘩爷把小林先生拉到了蛤蟆滩现场,小林先生这才想起来了。小林先生解释说:“石碑那块地要建车库的。”疙瘩爷涨成一张猴腚脸说:“你听着,就是车库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断不透里边的玄奥,问:“为什么?”疙瘩爷说:“因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懵着问:“日商怎么了?”疙瘩爷说:“那是一块啥碑,你狗日的知道不?”她拽着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疙瘩爷把七奶奶常讲的“大铁锅”故事草草讲了一遍。小林先生听完,蹲下身细瞅一会儿石碑,顿时额头冒汗了,慌张地说:“原来是这样,我当时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爷缓和了口气说:“俺娘有意见,群众也有意见呢,将来对企业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滩,悚悚地生出惧怕来,他想自己不能软,这些农民胆子大得能操天,第一次较量就软了,日后她们会得寸进尺,弄不好会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说:“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我想啊,把石碑再安置个地方。”疙瘩爷火了,三说两说就与小林先生大声吵起来。在工地上干活的大雄瞧见了,他想上去狠狠揍小林先生一顿。后来一想,不妥。小林先生眼下是麦兰子眼里的红人,把他揍了,麦兰子不会轻饶了他的。大雄急急地跑到筹建处,给媳妇麦兰子打了电话。麦兰子正在乡政府开一个会,听说后心里急得很,风快地回到雪莲湾蛤蟆滩。
黄昏的蛤蟆滩被雾搅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层厚厚的老帆布。麦兰子先听到的是疙瘩爷粗野的吼叫声,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壳上扎了一道铁链。她问清了底细,心里就来气,劝了劝小林先生,然后将疙瘩爷拉到河坡的泥坝后面说:“爷,你又发扬抗日传统了吧?日商怎么说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块石碑将外资搅黄了,咋向乡里交待?咋跟雪莲湾老百姓交待?您要这样胡来,俺就再也不管村里的事儿啦!”疙瘩爷见麦兰子挺强硬,嘟囔说:“这他妈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说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姓也看不过眼哪!咱麦家人骨头也太软啦!”麦兰子咧着嘴说:“你老真蠢,简直蠢到家啦!搞经济可不是斗气儿!俺不也是麦家人吗?”疙瘩爷不服气:“搞合资得相互尊重,俺就情愿做奴才么?”麦兰子摆摆手说:“咱不争论,你静下心来想想,想通了给小林先生把话拿回来,忍一忍,不丢人哩。”疙瘩爷闷闷地不再言语。可是,那边的大雄又双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闹了起来。麦兰子急三火四地将大雄拉开来,本来是想请大雄给小林先生当帮手的,没成想大雄倒将小林先生熊了一顿。大雄不敢跟麦兰子闹,满肚子的怨气只好往小林先生身上泄了。他跟小林吵架的时候,有点像闯海拢滩,唾沫星子飞溅,引了工地上不少人围观。小林先生脸寡白,气得浑身抖抖的:“不讲理,不讲理,这都是什么水平啊?”麦兰子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看着眼前赖模赖样的大雄,猛地来了气:“大雄,给你脸啦?回去!”大雄瞪着眼睛挪开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么?他咋还这么野?叫她麦兰子说什么呢?她喝住了大雄,默默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当着众人说:“大雄,你过来。”大雄看见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里发虚,悻悻地挪过来。麦兰子很平静地站在大雄身边说:“这儿关你啥事?你骂小林先生不对,人家是客,去道个歉!”
大雄梗着脖子说:“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麦兰子恶狠狠地说,望了他一眼。
麦兰子的眼神着实让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着身子,挪几步,看看麦兰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几步,再看看脸色阴沉的疙瘩爷,他终于服软了,讷讷道:“小林先生,俺对不住啦!”说完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走了。
大雄走到麦兰子身边,大雄停住脚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诉你媳妇,俺不吃这憋子气了,俺不在这儿干了,俺走!俺也要当老板!”说完就走了。
麦兰子没有理睬大雄,望着小林先生说:“小林先生,日后咱是一锅水里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点,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尴尬地笑笑说:“没什么,没什么。”
麦兰子很沉地叹了口气。
在蛤蟆滩沙地与泥地交接的地方,几只受惊的海鸟湿漉漉地腾空而起,落在电线杆上噪叫。麦兰子走上了蛤蟆滩,她注视着蛤蟆滩,透过黄木匠的造船场,还能看见麦家祠堂。船场很热闹,暖着冷秋天气。一晃就是秋天,蛤蟆滩的颜色变得格外深重。麦兰子眼里的蛤蟆滩已经完全变了去日的模样,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龙般的生产线就像一张恼怒的人脸。她站在那里几乎闻不到一丝昔日打鼻子的鲜气。矿物泥销路之好是村人没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麦兰子才让疙瘩爷将情况报上去,后进村眨眼之间就小康了。小康村挂匾那天村里着实热闹了一场。麦兰子又写了一篇报道,在报纸电台轰了出去,县里和外地来参观取经的人很多。问到她雪莲湾有何经验?麦兰子说:“主要是开发新的资源。”疙瘩爷不以为然,他说:“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国走走。”参观的人如获至宝,回去就张罗着出国考察。麦兰子瞪疙瘩爷一眼说:“爷,您又出幺蛾子,害人不浅呢!”疙瘩爷拖着很重的鼻音说:“等矿物泥厂年初分红,咱们组个团,带上何乡长,再他娘的去外国转转!看看人家英国是咋弄的?为啥人家玩得那么硬?”麦兰子见疙瘩爷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说:“你说英国咋那么硬?他是美国的妻子,人家两国是两口子关系。懂吗?还是管管自己的事吧,还提出国呢!上回差点把你撸喽!”疙瘩爷嘿嘿笑道:“兰子,你细想想,没有上次的出国引资,咱能搞成合资矿物泥么?咱能摇身一变,当上小康村么?”麦兰子沉下心想,这一步步的折腾,鼻子就酸了:“咱这是一脚踢屁上啦!爷爷,小康离咱还远着哩,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吧!”疙瘩爷龇着一对马牙说:“翎子不听俺的,你个丫头片子也教训俺!回头俺让七奶奶吓唬吓唬你们俩!”麦兰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着疙瘩爷。现在她想离开雪莲湾村的心思愈发强烈,该回乡政府了。
这天闲下来的时候,麦兰子默默地来到黄木匠的造船场。黄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麦兰子给他的船场揽活,麦兰子被矿物泥厂忙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公公的造船场?任黄木匠怎么说,她就是不应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黑,船场的人都走光了,黄木匠说到家里拿点东西就走了,临走的时候,黄木匠说:“兰子,你先给看守船场,回头俺叫大雄来替你。”黄木匠默默地走了。麦兰子就钻进泥铺子里看书,沾了开发矿物泥的光,这里也有了电灯,书翻到一半,她就听见肚子咕咕叫了。这时麦兰子听见咚咚的脚步声响过来,麦兰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书盖住脸,斜靠着被垛装睡觉。大雄进屋来,大声武气地喊她两句,把盖在她脸上的书掀掉,坐在她身边喘粗气。麦兰子没好气的骂:“你总是愣头巴脑的,就没个温柔劲儿。”大雄噘着嘴巴堵气说:“海里泡着去找温柔。”麦兰子没用正眼看他。
天一擦黑儿,大雄从海上回家,一进家门就钻进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撸一阵子出来,麦兰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矿物泥厂忙活了一天,也该好好洗洗睡上一个舒坦觉儿。麦兰子进了浴室不长时辰,大雄就猛然听见麦兰子尖声累气的吼了:“大雄,咋搞的?腥不拉机的!”大雄慌手慌脚地闯进浴室,一推门迎头飞来他那条泥泥水水的灯笼裤,扣在脑袋上,堵得他一阵翻胃。他抓掉裤子,看见麦兰子的脸白惨惨的,勾头俯在瓷盆里呕吐,稀里哗啦吐出食物和绿色粘液。“兰子,兰子”他喊。麦兰子扭头凶他:“多腥啊,跟你没粘上好光!”她捂着肚子晃回屋里。大雄痴眉呆眼地望着她,悔青了肠子。她再没搭理他,洗了把脸就蒙头睡了。巴心巴肝盼来的销魂之夜,又活活给糟蹋了。他一宿没敢碰她。她睡不安稳,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着熟睡的麦兰子抛出一弯撩人魂魄的曲线。一弯曲线便是一弯风情,实在皎洁得很。一股难捱的欲望从他心底拱出来,在他骨子里乱乱钻动。他呆呆望着,费劲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巴巴地疼了,很馋的目光跟着就朦胧迟缓了。他不敢动她。她是干部,她是文化人。他觉得他与她之间横着一堵墙。墙的那一头无比宁静,墙的这一头云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压着。他觉得自己真蠢,简直窝囊透了。
后来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这天老船拢滩,海货出了手,大雄噗嗒嗒地将老帆落下来,便瓮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烟,等着人群散尽,盼着日头早点甩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气凉凉的,黄昏的大海滩又闷又燥,雾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来。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让湿腾腾的热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他浑身像抱刺猬不自在。脚下滩上腐草、烂鱼、死蟹、蜉蝣经过火爆爆日头的蒸晒,腾着腥腥馊馊的臭气。他孬着鼻子大口大口吸烟,窝着的那颗脑袋在黄昏气里闪着一片青光,整个脑袋变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这儿荡啥野魂?”渔人们大大咧咧往家赶。大雄恨一声:“滚吧,快钻娘们热被窝去吧!”他发狠地吸一口烟,紧锁眉头,死死闭住两眼不看他们。渔人们急煎煎地往家赶,海滩也一层一层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见麦兰子,可他不比他们!娘们儿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说八道,果真回来了,却两腿打颤,没了章程。他要等人们走了,天黑了,到井楼子底下好好冲洗冲洗。他怕人瞧见,看不起他,一个大老爷们,却要这般活。明知窝囊,也得骑葫芦过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说那步话了!他想。
天总算是黑实了。滩上溜着小风儿,卷走热气,扯来丝丝寒凉。大雄打了个寒噤,贼似的瞟了村头的井楼子一眼,水声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懒腰,手提一只木桶,里边放一块“乌利斯”进口香皂,肩搭一条不成颜色的毛巾,躲躲闪闪地奔井楼子来了。井楼子旁边的杉木杆子挑着一个灯泡儿,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恼,悄悄躲在阴影里,看着一个娘们灌满最后一桶水,又目送她扭着大腚吱吱呀呀远去,才蹑着手脚踏到电灯下,摸来抓去也找不到灯线。后来干脆一手抓杆一脚踏住井楼的石墙,壁虎似的攀上去。一点一点将热热的灯泡拧出一截儿,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来,唏哩哗啦脱了衣裤,仅剩一条灰不溜秋的大裤衩子,露出一身发达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节节一阵轻响,他蹦到水管旁,哗哗地将木桶灌满水,举至头顶,稀汤薄水地洒下来。冷丁一淋,好一个透心凉。
“哇--”大雄咧开大嘴可嗓子叫一声。他的叫声沉冷、悠长带着穿透人心肺的颤抖。他每洒一桶,就叫一声,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一惊一乍地索索颤抖。他努力适应井水的寒凉,这个凉法跟闯海流子不一样,凉得浑身汗毛都活泼泼炸开来,杀得上下不自在。他浑身哆嗦着,牙齿打颤,冬瓜头像冻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着,双腿像瘟鸡一般胡乱踢腾。忽然,他听见身后不远处荡来砰砰桶响和沙沙脚步声。他一激灵,拎桶抱衣蔫蔫躲进井楼后边的阴影里,缩头缩脑的巴望。
当那个挑着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团,左腿抽起筋儿来了。他小时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牵扯得脑袋、臂、胸口统统难受起来。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块砖头上,使劲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又往头上倒了一桶水。闷着喉管“哇”一声,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来。他打得很内行,从手指缝到胳膊根儿都涂一层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阵儿,不那么冷了,浑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细,头、胸、背、腋窝、屁股、大腿和脚丫子都洗了个遍。他胡撸着脑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艺儿流进眼里,蛰得慌。他赶紧将头扎进水桶里涮净。井楼西边的电线杆上的灯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对付了。他故意拿姿摆势地轻轻搓洗,大大方方的样子像个健美运动员。
“哟,那不是大雄么?家有浴室,跑这洗来啦?”
“练啥功夫呐?别落一身病啊!”
挑水的汉子逗他。大雄的把戏被人们窥透了,心里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饰自己,又骨节弄得嘎吧响:“操,浴室的水温啦叭叽,哪像这凉水浴舒坦哪!真他妈来劲儿!”
“别唬人啦,八成是你的文化人不准你进屋啦!”一个挑水的汉笑道。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儿伺候咱!她小样的敢调歪,老子废了换新的!”大雄说着仰天打了个喷嚏。
“哈哈哈哈”汉子们笑了。
大雄也假门假势地跟着笑,连自己都有些别扭,就强忍着将笑噎成咳嗽。他终于扳回了这局面。汉子们开始眼热他了:“大雄这辈子算是活值啦!腰里有硬货,还讨了个当干部的娘们儿,你狗日的也是井里放糖,甜头大家尝尝啊!”
“滚,玩蛋去!”大雄东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扑甩着两条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的磕打声急促且细碎。唉!螃蟹吐涂儿又断爪儿,个人知道个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着,便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