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是这陌生却吸引了我,到了那时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了解这陌生的世界,为此,我下决心在武汉流浪一阵。
我的姐姐因病要回故乡了,我死活不愿意跟着她回去,我让她告诉母亲,我要在这里挣钱养活自己,我不能再吃母亲的一点口粮了(她总是省着给我吃)
我和姐姐挥手告别了。
我在这个城市的惟一的依靠,像船帆一样漂走了。
我找到了一个盖房的地下包工队,在那里打杂。所谓打杂是做最累的活,拿最少的钱。刚去的第一天,带班的一个大汉对我说小伙子,不能怕吃苦,坐牢的都还有规矩,新来慢到就得扫地倒尿!”我是专门挑砖的,从来没有挑过的担子居然也挑起来了!每天得一元八角钱,因为没有粮票,要买高价食品吃,刚好能吃饱。
几天后,这个包工队里的很多人都开始跟我打招呼了,我在休息时候拿出笔记本写几行诗的时候,总有几个青年人围着看。
那个胖胖的大嫂,每天都从装得满满的饭盒里匀出一部分给我吃。
有一个跟我一样砖的小伙子,总要从我的担子里搬走好几块,并且吿诉我偷懒的窍门:半天拉十回八回尿,就少挑好几担。有时,他还摸出一支烟给我:“解解闷吧!”经常有说不出名字的同伴给我粮栗,给我穿破了的球鞋。
我的肩膀挑砖挑肿了,但,我的心里却是温暖的。我自慰着:高尔基在小时候不也流浪过吗?他在船上遇到的那个大胖厨师,我身边不有好几个吗?
然而,晚上--每一个晚上对我来说都是漫长的。我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我从一个门洞走到另一个门洞,我在路灯下借着微微的光写诗,但,我也孤单、寂寞,我哭过,我想念母亲……
我在街上走大半夜,然后在一个门洞的角落里坐着睡小半夜。天一亮,我就赶紧回我的包工队去。
在一个梦里,我看见披头散发的母亲在田野上奔跑,呼喊!我不敢再流浪了,我惟恐失去母亲。
我悄悄地告诉了胖大嫂及几个同伴,我要走了,他们给我凑足了路费,把我送到了船上,我们都哭了,胖大嫂流的眼泪最多。
不到一个月的流浪生涯,使我认识了生活与世界的另一个侧面。
我至今还怀念着胖大嫂以及小伙伴们。
后来,我又去过武汉,我寻找着那个记忆中的角落,但,我无法找到他们。
新楼的门窗洞开着。
阳台上的盆花在微笑。
我去当兵了,我爱哨所一年后,我终于又一次出走了。
1962年夏天,东南沿海形势紧张,紧急战备中,我自愿应征人伍,母亲说:“你终于还是走了!”我在全校同学面前作了惟一的一次演说,当我说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时,满场掌声雷动。
送我的亲人、同学都哭了。
他--!知道我是要去打仗的。
那时,我却并没有想到死,我只是希望着走得更远一些,生活不再像刻板一样单调乏味,而对于诗的追求和向往几乎是超过一切的--我要去寻找新的生活,寻找真正的诗。
一到连队,我就渴望着去哨所站岗。
在杭州郊区连绵的山岗之间,我们的哨所像一片云彩那样,飘落在山顶上。
夜,像蓝色的宝石。
林涛,是山野的呼吸吗?
一条白色的带子在山脚下绕来绕去,我断定这是小河,我故乡门前的小河也是这样在月色下像白色的飘带,安详地流淌着的。
还有萤火虫,成群结队地闪闪烁烁。
我知道,每当我站岗的时候,与其说是捕捉敌情,还不如说是捕捉诗意。
我把步枪斜挎在肩上,更多的时间,是在笔记本上写诗。我被查哨的连长发觉了,他笑了笑抚摸着我的脸说:把本子给我。
第二天,我的诗登在连队的黑板报上。
不久,我开始在军内的小报上发表作品了。
我在离开部队近20年后,给《解放军报》写了一首诗,题目叫“哨所,我的摇篮”。
我怎么能忘记那一个哨所呢?
在髙高的哨所里,我长高了!
行军是欢乐的我不怕走路。
行军,对我来说是欢乐的。
每一次移防,每一次长途跋涉,都能使我尽情地领略山色天光。在那样的时候,我便想像着、构思着、欣軎着,我从来不知道行军的苦。
离开营房时,司号兵分成两排扬起金色的号筒,吹着出征的进行曲,我感到自豪。
爬上一座山,穿过一条河,一切都是新鲜的--那粗壮如木的毛竹,那满山遍野的杜鹃,我都是在行军路上看到的。
有时,脚下一朵无名的小小的山花,会使我留连忘返--它是倔强而孤独的,它是在盼着人们的来临吗?
有时,山间的一只展翅的蓝背的小鸟,会教人胸襟大开--哪儿都可以飞翔呀,就看你会不会张开翅膀……
至于夜晚,在寂静而荒凉的峡谷里行走,天上的星星倒离得近了,地上的灯火反而离得远了,于是,从眼前闪过的每一星火花,便格外显得珍贵而明亮--那里是我们借以宿营、做梦的温暖的港湾……
走人生的路,倘若要看真的风景,那是一定要走到山乡和田野中去的!一个老大娘我忘不了一个老大娘--我在浙江德淸野营时寄居过的房东。
她有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了。
她很孤独,因而高兴地欢迎我们的到来。
我们一个班,住在她的厢房里,她每晚都要端着油灯看我们的被子盖好没有。
老大娘60多岁了,满脸皱纹,看上去岁数要更大些。
她没有儿子,她把我们全当成是儿子了。
因为我最小,便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冬天,浙江的山区也会下很大的雪,我们爬冰卧雪回来,大娘都要对班长发脾气:“就不兴等天好了,太阳晒得暖和和的再去练吗?”她为我们烤衣服。
她为我们煮姜汤。
她一边往姜汤里放红糖,一边哭了。
我们帮她挑水、扫地。
我们从食堂里带几块肉夹在她的饭碗里。
有一次,连队会餐,我们吵着要大娘喝一口酒,她果真喝了,她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她有时还悄悄地塞给我两块水果糖。
她知道我们夜间有紧急集合,便把我的书、笔记本都搜走,打成一个包,放在她的床边,说可以少背点东西。
离开野营驻地的时候,我们也是紧急集合走的,大娘闻信起床,知道我们真要走了,再也不回来时,便放声大哭了。
我陪着大娘一起哭。
我想起了当兵时我母亲的眼泪。
我一点也想不起那一包书和笔记本了。
那些笔记本上全是我写的诗的草稿。
有一首诗就是写给大娘的。
我把我送给大娘的礼物,留在她的身边了。
20年了,德清一定是青山依旧,大娘,你还在吗?
人生的旅途总是那样匆忙,有多少美好的印象只能在回忆中重温了!有一个山村,有一只狗太湖边上,有一个山村,有一只狗。
我们刚进驻这个小村庄时,那一只大黄狗一跃而起扑过来,很有点儿如临大敌的味道。我就住在狗的主人家里。
我跟主人还有点生疏的时候,大黄狗总是用戒备的眼光看着我,但,不再大叫大喊了。
我去站岗时,一上刺刀,它就会警觉地把耳朵竖起,看我的动静,判断着这刺刀会不会对它而去。
山村对我们熟悉了,大人小孩都把我们当自己人了,黄狗也开始和颜悦色地摆尾巴了。
它时常嗅嗅我们的枪托,扯扯我们的衣裳,以表示它的友好。
我们去连部开会,它也跟着去。
我们紧急集合时,它第一个站在班长的前面。
它为我们幵路,它会面对每一只山雀和野猫子而大叫不止,向我们报告“敌情”。
谁要生病躺下了,它就整天整夜地陪着你。
我们和大黄狗形影不离了。
但,我们要走了,要到湖州白雀挖大比武的战壕去了。
大黄狗惊讶地看着村里人和我们难分难舍地告别。
我们的挎包里装满了农民送给我们的香喷喷的炒花生。
大黄狗跟着我们走了。
它一边走,一边回头。
它走了五六里地,知道我们不会再回去了,便坐下来,摇着耳朵,表示惋惜。
我们把炒熟的花生放在它的面前。
它不吃,只是看着我们。
我们回头向它挥手,它便大叫几声。
它是在说:再见,我的朋友!……
前两年,我认识了韩美林。他说起狗,说起小动物的可爱,说起“宁画四腿动物”的故事,我的心里溢满了同情的泪水。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人性的人,还有专门整人的人,那么,我的关于这一只狗的怀念,将会随着我的旅途的延伸而继续下去!
1982年10月-11月。
于北京瑚畔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