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风
回想是人的反刍。
咀嚼昨天。昨天总是丰厚的,我们不得不面对今天和明天的多彩而又喧嚣的浅薄。回想,是一杯没有污染的清水,可以滋养疲倦的心灵和饥渴的细胞。一般来说,我回想故我在,是排除了行尸走肉的生命的象征,沉浸回想好比酿一坛酒,拾回昨天的芳香或追溯别的什么,比如,人的生命是哪一阵风卷来的完美而又脆弱的种子?
如果没有回想,这个世界还会灵智闪烁吗?
时光之箭在我丝毫不知人生的时刻,把我扔到人间,为此,我们都曾哭闹过表示抗议。然后是吮奶,依恋着母亲的怀抱,穷乡僻壤处的一间草棚便是家。
岁月把仅剩的天真丝丝缕缕地连根拔走,我便身轻如云,随风而去。自从离开母亲和田埂小道,我便成了流浪者,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是便回想,母亲的背影,草棚和竹床,篱笆上的牵牛花,小河畔的芦苇丛……
生命的一部分,是回想补给的清凉液。
回想那风。
晃动的柳树晃动的村路晃动的心,风的湿润使我想发芽,风牵着我的心要去触摸风的深处。
春天的风是绿的。
秋天的风是黄的。
曾经追过风,奔跑在风带来的潇潇雨阵中,积蓄在血液里,使我至今还没有枯槁。
我生活在缺水的都市。
闭上眼睛,拿来昨天的风和雨,灵魂湿漉漉,不用打伞,窗外月光泻地。
回想的自由自在,可以让时光短暂倒流。
回想之时,世界便充溢着无序和混沌的美丽。这无序不会影响现实生活中的交通及能源的输送,这混沌也不会使水泥楼群及铁门钢窗扭曲或者消失。同样的道理,这美丽却也只是回想者所独享的。日落西山,月上东山,一切依旧。所有大睁着的眼睛看不见的,则是时光在意识中的另一种形态,它逆向回溯,重视过去,失而复得,死而复生。
海徳格尔在黑森林的林中小路上走着,他说广神圣的大地是万物之母,具有深邃性。”现实是愈来愈物化了,大地上展现着技术与破坏,家园的神圣已经面目全非。水泥和煤烟窒息着精神与灵智,静思默想,仰望星空,都成为遥远及不可思议,雨是酸的,水是浊的,天上有空洞。
这个世界繁华得像荒漠。
高楼大厦的钢筋水泥,甚至阻隔着回想的空间。
但,那风却能穿过夹缝,所有的阵碍都不能阵碍她。无视一切禁令和红绿灯,没有地域的疆界,没有人群的贵贱,只是寻找着家园的神圣,门口的昨日之雪,海棠与樱桃。
那是属灵的。
―阵风吹走的,能由一阵风吹回吗?
回想不是梦。
回想要宽阔得多、随意得多、清醒得多,而梦,却只能发生在熟睡之后,梦里也有回想,那是无序的另一种小小的壮观:梦与回想重叠。回想说你是梦,梦说我也可以回想。
回想之于人的精神生活,实在是不可缺少的。没有了时光倒流、万物错位的混沌境界,理性的机床将会按照标定的尺寸,校正人的每一根骨头、每一种思维、每一个细胞,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想像。
有时,我会生出回想的紧迫感。
所有的事情,当发生之初,便已经有结果了。
那结果只是你暂时没有看见,更多的时候,是你不想看见。
我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要死亡。
我本无中生有,再归于无,成为风,我不知那时是否回想已经终结。所有的白云或乌云都是梦的碎片,风随意地走动,从天上到海上到地上,它与时空同在,宇宙坍缩的时候,它是赶紧逃逸呢?还是跟着坍缩?
我回想那风。
有一天,我立在你窗前的树梢上,先叩响门窗,然后说:我就是那风。
所谓永恒,就是看不见。
所谓美好,就是一瞬间。
企盼美好长存的人,总是在促成没落,好比留着一个熟透的果子,时时把玩炫耀,直至把芳香抚摸到彻里彻外的腐败。
你看见落地的音苹果吗?
没有生活中的久远。
只是回想中的绵长。
在人享有的各种权利中,回想权是最稳固的,是铸四海之铁也不能禁锢的一种权利。
我沉默,但,我在回想。
回想不尽的风啊!因为年轻而圣洁的风,像石榴花下裙裾一样展开的风,花零落了,风剪碎了,连坟墓也没有,只有野花守望着。我赶着朝露经过这里,那么多年轻的水汪汪的眼睛,杜鹃啼了,荒野绿了,细小的根先是裸露着,后来便缩骨,浓得化不开的一粒刺儿梅。
原来这里是海边,我听见涛声渐近。
悄悄地告诉你,朋友,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所有风暴卷起的滔天巨浪都是表层的,谁能看得见海的神圣与深邃呢?
碎浪漫上沙岸。
那浪是自己把自己咬碎的吗?这是何等浩瀚的破碎啊,我闻见海上创生的咸腥味了。
真的,你要回想,不要烦恼。
回想使我们分身有术,让回想中的我、现实中的我相互审视,无言,便会颤抖。颤抖的时候,假如心生芒刺,麻木的症状或会稍稍减轻。生命只是一种现象,充满了偶然性,在功利的诱感下,我们追求必然而不可得时,便心生烦恼,自己找的。
我们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偶然相识,偶然路遇,偶然之后仍然是偶然,最显而易见的必然是死亡。
这个世界不过是个驿站。
谁不是匆匆过客?因为不承认自己是过客,现代社会的整体心理失衡之下,便有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种种悲哀。
我们这代人不能把所有的树木都砍尽了,不能把所有的清水都污染了,我们的子孙后代正源源不断地哭着、喊着生出来。
真应该回想那风了,风穿过的门窗,门对着的山,窗含着的水。
门关上了。窗打开……
1996年10月。
于北京一苇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