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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白下记

一个城市古老了,不是说就有文化。文化也不会没有。一块城砖朝你砸来,即使鼻青眼肿,你也只得认文化这个理:因为这块城砖有年代可以考证。说不定就是沈万三摸过的那一块。修完南京城的城墙,沈万三又要犒赏朱元璋的军队,皇帝自然不干,军队就像是他的女人,谁能摸得?龙颜大怒之下把沈万三发配到了云南。据说沈万三出南京城时,摸了摸一块城砖,说:“南京真小。”这倒让我想起另一个据说了,据说王昭君出玉门关时,也说了句类似的话:“玉门关真小。”其实王昭君也是发配。沈万三的发配是因为银子多得让皇帝难受,而王昭君遭到发配,只是因为长得不漂亮--在毛延寿的画笔下。因为她没有行贿。她心想艺术家总是很纯洁的吧。但毛延寿不是艺术家,他是个有关美与不漂亮的批评家。杀了他,真是枉杀了他。批评家自有批评家的眼光呵,所以,王昭君的悲剧是仅仅只因为碰到个宫廷御用批评家。悲剧是很美的,说不上倒霉。倒霉的是毛延寿,皇帝的文艺政策变了,他只得被杀头:看来保守派不一定就能寿终正寝。当然,这一切都是以皇帝的眼光视之的,那么,遇到非皇帝的眼光呢?不得而知。玉门关小不小,我不知道,我知道的那个玉门关到底是不是历史上的玉门关,考古学家们还在争议。有争议就说明历史还没有死,于是现实也借机活了过来。小时候,我遇见过考古学家,他是邻居,两三年从北京回一趟苏州,探望父母,他的父亲是个老好人,学化工的,在法国留过学,老人家常开导我,因为我从不好好学习,他说:“要好好学习呵,书读到肚子里,火烧不掉,水冲不跑,强盗也抢不走。”于此推测,他肯定饱经了沧桑。那一年他又回家探亲,正刚发掘出马王堆,是件大喜事,与最高指示一样鼓舞人心,在我心底,对他自然就有了层神秘色彩。看着他吃饼,津津有味,我就奇怪:这饼一点也不古,是我祖母刚煎出来的,他怎么也会有兴趣?因为他把我的那一块也吃掉了。不论考古学家争议的玉门关,就说我曾经生活过的南京,在我这个从小地方来的人而言,的确很大很大。苏州很小。很小,小得你从没想走过去敲打人,人也会跑过来践踏你。因为地方小了,你在,总会占据去空间。南京的确很大,我在其中生活了三、四年,也几乎没有什么了解。

窗外,一棵雪松。我从没喜欢过雪松,认为它长得太粗气,直立在那里,傻傻的,又不憨,又不笨拙,就是一个劲地傻着,看着它这个样子,我有时候心里挺难受的。喝醉回寝室的路上,靠着它稳稳身子,心里竟一点词意也没有。辛弃疾有词曰:“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我想辛弃疾遇到的一定不是雪松。或许是黑松,也或许是罗汉松。它们才有姿态。说不定辛弃疾一棵松树也没遇到,因为在这首词的上阙,他就说:“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这首词词牌是“西江月”,题目为“遣兴”。遣兴写来,槐树是憨的,榆树是笨拙的,尽管它们都高大,和黑松一般高大。尽管窗外没有槐树,没有榆树,只有一棵雪松和几棵中国玉兰。大概是五棵。大概是七棵。大概是九棵。大概是三棵。大概是一棵。一棵中国玉兰,在春天里开得灿烂,印象中就多了。雪松和玉兰树下,是一个煤堆:学生浴池和学生餐厅共用的大煤堆,风一起,我感觉不是在南京大学的校园里,而是身处徐州煤矿。煤堆前,有一张台球桌,墨绿的呢绒面在阳光下艳丽得仿佛上海。上海是一类往事,徐州是一种现实,而在南京的几位无锡籍大学生灵机一动,集资买了张台球桌,想挣一点小钱。无锡人是江苏的温州人,据说温州人是中国的犹太人。只是露天台球没打上几回,就被校方取缔了。无锡学生骂骂咧咧,我走到窗前,用苏州脏话一声高喊,我想帮他们,当然,也给自己解闷。中国玉兰开花的时候,还没生一片叶子。它们是早熟的。白色的花瓣与墨绿的呢绒面叠合一起,好像蔚蓝的海上飘起点点银帆,近似瓦雷里《海滨墓园》的开头几句诗意。那几年,词意诗意,我挺高雅的,可谓提前进入高雅艺术的时代。只是醋陈多年也不酸,湿湿的我离开了南京,气味寡淡地开始散文人生。散到那里是那里,一文不值没关系。没关系啦!

在上面,簇拥着石头。

我们不躲避。因为只有一块才会落到我们头顶。

那一块是与生俱来的。

……早击中了。

南京又叫石头城。白下,也是它的一个名字。它还有其他名字。

每次路过鸡鸣寺,我就想,下次要进去看看。所以至今一次也没去过。但我喜欢鸡鸣寺。因为从小到大,我一直喜欢公鸡,只要听到它啼叫,就来精神。我曾在后园养了七只公鸡,想训练它们周一周二周三……轮次啼叫,我常记不住星期几。我记不住,凭什么要它们记住?训练的时候也就手软。我把它们看作了秘书--公鸡秘书们雄赳赳地走来走去,尽管不发给它们工资,但我喂饱它们。后来有邻居向居委会的老太太们汇报,我只得挥泪送马稷--送给开饭店的朋友,由他去斩了。不斩而送,这一送,送出了我的奸诈。多看了几遍《天国演义》,往往无曹操的顾盼自雄,只得到一点它的奸诈。祢正平击鼓骂曹,曹操不斩他,只是把他送出手。送,是中国权术与计谋里的一个大字。封官,是送;许愿,是送;拍马,是送;奉承,是送。看不顺眼,送你上西天,也是一个送字。还有送给你一点自由的空气以便引蛇出动,还有先送你挫折再送你安抚为了让你终生感谢涕零……。所以我从不送礼,一是表明我没有心计,二是说明我没钱,三也是证明我小气。就这一个送字--公鸡们送来了黎明。但在南京城里是不大可能听见鸡鸣的。即使在早晨路过鸡鸣寺,也不会听见。鸡鸣寺的雾气和鸡鸣寺附近的樱花,樱花开了,云蒸霞蔚。我想不到还有其它什么说法来形容它,陈词滥调人云亦云有时是极有表现力的。再说“云蒸霞蔚”四字,还有一层薄薄的水汽。你能造出一个表皮上保持着潆潆水份的词吗?想你不能,那我就更不能了。尽管雾气中的鸡鸣寺附近开放的樱花,给了我很强烈的新鲜感。他穿了件绿衣裳,站在樱花树下。他是位退休的邮递员,从他眼睛里,能看出南京城里某个区域接二连三的门牌号码。比如白下区吧。鸡鸣寺在鼓楼区。鼓楼区里还真有鼓楼,一座称得上巍峨的鼓楼,其中常有些不入流的书画工艺展出。北京的鼓楼也是如此,像是事先约好的。一到夜晚,鼓楼里就放出条狼狗,用来保护拙劣的年代。有一次我从鼓楼外经过,它窜了出来,隔着铁栅栏汪汪大叫,吓我一跳。这一节写到苏州的公鸡,鼓楼的狼狗,鸡飞狗跳,图个热闹。只是我先跳了起来,受到了惊叫。月光下的狼狗,像砸来的一块黑乎乎石头。或者城砖。或者石头。或者城砖。

电影院渐渐亮起来的时候,他已呼呼睡着。同学们把他喊醒,说:“喝酒去!”他顿时来了精神。他们常去的电影院叫“曙光电影院”。在南京大学校门口黄糊糊的灯光下,黑乎乎的无证摊贩扛来的饭桌上,他们,我想他们喝下了暑假前的最后一杯啤酒。

一个城市古老了,没文化就是它的文化。一个又一个别称,就让你感到时间在以前是这样滔滔逝去,朝代在往昔是如何频频更替。城头变幻大王旗,比如白下,就是南京许多个称呼中的一个称呼。像一个人寿命长了,除了小名、学名外,还有绰号和不同时期的称谓一样。他小名叫鸡蛋,学名叫××,绰号叫狗屎,四十岁前人叫他小×,七十岁前人称他老×,七十岁后人呼他×老。当然,要有点学问或者地位,人才肯呼为×老的。南京又叫白下,就是×老告诉我的。鲁迅先生有首诗,记得是送日本友人的,第一句是“风生白下千林暗”,第二句我不记得了,第三第四句为“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看来鲁迅先生这首诗是和南京有些关系的,就像拙作《白下记》一样,说有也就有了。我尤其爱好“只研朱墨作春山”这一句,是何其芳香地绚烂呵,又沉得住气。因为内心沉痛,气自然也就不浮了。朱墨、丹青,想来都是差不多的意思,但我常常想象成红的墨,心里就有惊奇。朱红色的墨,是怎样的墨呢?能不惊奇!惊奇产生了想象,想象的到临,会使我的下午很愉快。从朱墨想到白下,连成“白下朱墨”一句,就有解脱感,在一个爱看电视的年头,白下朱墨并不值得遗憾。在“十竹斋”,我看到了朱墨,还有绿墨,其实是国画颜料,做成了一锭锭墨的样子。“十竹斋”三字,系林散之先生所书,林散之前几年过世。现在的南京城,可谓更大了。

风生白下,雪落南京。某个冬天的下午,我曾想寻访民国诗人卢前的故居,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他的诗不过如此,但他的日常起居,却颇有令人怀想的六朝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