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藤蔓的石桥,绿了。
它像春天的屋顶。
流水的孩子在阳光里做梦。
江南有时候是很小的。身在异乡,梦中想回到的地方,好像只是这一带。
在苏州,梦中想回到的,好像只是通贵桥下塘这一带。因为多年的拆迁,苏州也就在这一带还保留着一些老苏州的味道。烟雨蒙蒙的时候,把撑着的伞想象成油纸伞,在这一带散步,就像散步在文言文里。烟乎?雨也。烟是之之乎乎的,雨是者者也也的。但我从没有这么做过,也许想象比现实要更现实一些。这类风雅之事,由古人去完成,似乎更为得体。或者说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由像戴望舒这样的诗人来进行,也还像那么一回事。现在去之之乎乎者者也也一番,难免有点酸,酸溜溜的酸,酸楚的酸。已经酸溜溜了。
某个子夜,我下了火车,乘着一辆三轮车,在城里转悠。不是我风雅,是骑三轮的误认为我是外地人,就在城里绕圈子,准备多收我一点车费。我也不吭声,看他怎么玩。经过一座不知道名字的小桥,我从三轮车上朝远处望望,两三家未熄的灯火,像在河流里伸长它的手臂,要给过客,要给归人,多少情思呢?尽管这情思有点茫然。这是我在苏州多年,从没有碰到的情景,顿觉得这骑三轮的,倒是个风雅之人。
于是我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还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总觉得那天经过的不知道名字的小桥,是一座唐代的桥。其实在苏州,唐代的桥早已荡然无存了。宝带桥始建于唐朝,是苏州现存的最长的古桥,也是中国现存的最长古桥,由于历代的重修,它到底留有多少大唐的影子呢?据说唐代的桥一般都是木结构的,桥栏髹饰红漆,古诗中的“画桥”,指的就是这类桥。中国人的文化趣味到了宋代有个大变化。宋代人更钟爱石桥。唐代的桥像锦衣玉食的话,宋代的桥则像粗茶淡饭。但滋味似乎比锦衣玉食更长。当然,如果在生活上能锦衣玉食,在趣味上又能粗茶淡饭,那就说得上两全了。
一个又一个桥洞,仿佛一只又一只蛋壳浮在水面上,河流破壳而过,生生不息。苏州的桥真是太多了,以至让外乡人怀疑,苏州人是不是先造好了桥,然后扛在肩上去寻找河流。一个苏州人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多。当他回首往事,常常会坐上桥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苏州人个个都像《论语》过一番似的。
苏州的桥尽管很多,但有风情的,在我看来,还是凤毛麟角。我对苏州的一些名桥兴趣并不是很大,单孔的连孔的拱桥不免繁琐。李渔在《闲情偶记》里说到了“态”。桥也是如此。桥不厌小,有态则灵。我喜欢的是石板平桥--一种洗尽铅华的静寂之气。元人马致远的千古名句“小桥流水人家”中的小桥,只能是石板平桥,不然出不了那个味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由于《枫桥夜泊》这一首诗的缘故,苏州的枫桥成了中国着名的一座文化桥。一个人目不识丁,并不意味他没有文化,他用筷子吃饭,待人彬彬有礼,这就是文化。但也不能就此把他叫作文化人。文化桥和桥文化的关系也是如此。所以文化桥寥寥无几,比文化人更少。张继也没有想到吧,一首诗能够造福子孙,使枫桥两岸大挣旅游的钱,和尚富了,农民也富了。看来如今生活在枫桥边的人们,如果要祭祖的话,首先应该祭祭这首诗的作者张继。
一般说来,寺院总比桥的名气要大,但枫桥却使寒山寺名声大振。据说有一阶段,寒山寺的和尚曾把《枫桥夜泊》当经念过,这也是缘份。枫桥因了这首诗,才定称枫桥的;寒山寺因了这首诗,才改名寒山寺的。
每座桥都有一个故事,故事都有讲完的时候。但生活在桥周围的苏州人,他的日子还要过下去。在桥头读一张本地的晚报;在桥上看看流水、小船;在桥下与走过的人聊聊天;在桥边喝一碗糖粥、赤豆糊,买一块海棠糕,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要走过多少座桥,才能到达彼岸?谁知道。
知道的是去天堂的路上,必然会经过一座桥。或许是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