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春天,应与百卉有缘。只是至今未见过杏花。我情有所钟,只在杏花--因为没有看到。杏花是我杏黄色的梦,茸茸涪涪的肌肤骨肉非我俗人能亲。
我喜欢杏黄色,热情中款款而行高贵。杏黄色是丰满的,仿佛已婚女子的风神。与百卉有缘,却独独无花色。所见所识的花卉,我是太少了。还做过园艺,那几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混过来的。我身上有江湖习气,常常想何必呢,人活一世,俭朴得只是吃一口饭。何必呢?肚腹既饱,欲望要少。我认识的第一种花,为李妈妈的李花。
开遍四野,妈妈姓李。我们的遗憾是见不到妈妈艳丽丰美的少女时代,当我们懂事时,妈妈都春去落花无奈。设想她是少女中的一个,我们的父亲是怎样的动心呢?我们不得而知。挺好的。如霜的月色下杏花,美少年的笛声似履霜的板桥上早起的旅行者足迹。笛乐箫忧,少年是一枝玉笛,中年是院墙后的紫箫绵绵若存,老年只是破竹,拉着破竹杖望藤蔓披风干干之声。这都是瞎说,人活得都不一样。有越老越好的。如董其昌老而渔色,这不是丑事。老了好色晚霞满天。这是最后的梦。从色中来,到色中去,然后空了。
我生于一九六三年,大概是一个神秘的年头,叔辈们说到这年头时,似乎都交头接耳。暮色中的水井边他们交头接耳,然后到小公园去看电影。黑白的电影:黑的是暮色中的白墙。墙上,--有人画了只乌龟。这是我的作品,乌龟也该让我们画,乌龟好画。大人们画龙画凤画麒麟。我喜欢麒麟,神气。我见到的第二种花,是凤仙花。名字有风尘气。白色的凤仙花,红色的凤仙花。花茎折断,辛辣勃勃。见到凤仙花时我还没有懂事。我懂事很晚,这只是我家里大人的说法。懂的是指什么事呢?我知道白天出太阳,夜里升月亮,冬季下雪,哭了有泪。我曾假哭过,看看哪个大人会关心我。
在黑暗的楼梯上。黑暗的楼梯,常年关紧的窗户。老鹰把隔壁小孩叼了去,吃了。恐惧中的我也不怕这恫吓我的话。我常常仰头向天,希望来一只老鹰把我叼走,吃了就吃了,反正我不懂事。都是麻雀。麻雀吃米,我们吃饭。死了的人吃火。火红花,花红如锦月份牌。穿旗袍的女子妖气十足的旧故事,我不津津乐道而邻居们口若悬河。邻居是最大的世界,什么都有。我见到了玉兰花。第四种我见到的是兰花,香气比花开得更大,在头上盘旋,仿佛隔壁天井上空凶险的老鹰。我害怕猛烈的香气,直到现在,--就怕香水。一个人害怕香水会失去多少风流韵事?反正我早已遇而不艳。艳丽的是花如虞美人如凌霄,这是我后来见到的。我在注射室白茫茫的春天里见到香气比花开得更大的兰花,一阵尖厉的疼使我害怕大地上飘扬的香水。虽然兰花的香是不可模仿的笔姿墨态。我画兰花,它们是传统衣带渐宽的叹息声里终不悔改的影子。我们把兰叶越描越粗,搭起小心翼翼不先跨出一步的篱笆。我又画辛夷,有两株辛夷花。一株在道前街上我就读的中学里,还有一株在锦帆路上章太炎的故居墙后。一株比一株大,春天在守株待兔。我生于一九六三年,属兔。胆特小,所以老派的父母亲就对我较为放心。在辛夷花下,女同学们跳山羊,没有几个能跳过来。辛夷花是紫色的,又名紫木笔。簇簇书空为咄咄何事?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晚试作,于北京荷瓶梨居。妻子不在,我心落寞。赠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