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童,常常搬一把椅子,竹编的椅子,因为有了些年头,竹皮发红了,坐到天井里望天。
天是长方形的一块,湛蓝湛蓝,偶尔有卷边的白云,薄薄的,像摊在桌上的丝棉。祖母在桌上给这一个儿童做小棉袄,她把丝棉平铺到裁好的袖管里,然后拿到缝纫机上去踩,缝纫机卡通卡通地响着,皮带从铸铁的轮子上不时掉下,踏板像块翘翘板,头在这边翘起,尾巴就在那边垂下。粉墙由于江南天气潮湿,结了壳,有时会鼓圆了,仿佛蚕宝宝上山,吐丝结茧。缝纫机的影子在粉墙上,斜斜的,台阶在暗地里拉长。
他们把蚕叫蚕宝宝,小孩这么叫,大人也这么叫。蚕蛹活了过来,咬破了自缚的茧,飞了出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飞了出来的是蛾,它把子洒在纸上,一点黑,一点黑,一点黑,密密麻麻,用手指摸摸,像按住针眼。小孩们把这张带有黑点的纸,贴胸放着,孵化它呢。他不时把纸抽出,看看,到天井里的阳光底下,看看,纸是热热的,好像比他身体的温度还高,一点黑,一点黑,一点黑,还是一点黑,一点黑,一点黑,不见它有什么动静。有一天,他正与巷里的小孩在一起射箭,箭是纸做的,以手为弓,往远处射,谁射得远,就能把谁射得不远的纸箭赢来,突然觉得胸口痒痒的,他想起了那张纸,忙抽出来,他数数黑点,少了一点,他知道有一条蚕从针眼里钻出了。他狂喜,但又有点害怕,他怕这一条蚕钻进肚脐眼,从肚脐眼里钻进,在他身体内爬呀爬,痒死他了,他又搔不到它。搔不到的痒,会让人下贱。搔不到后背上的痒痒,就野狗一样往电线杆上蹭。包块铁皮的纸箭能呼地射过电线杆。他当街脱掉了衣服,找那条蚕,等找到那条蚕时,他几乎已脱光了。
那条蚕真小,但它会动。
天上有老鹰飞过,一点黑,一点黑,一点黑,推近了,又拉远了。天井像架照相机镜头。邻居崔好婆说,吉由巷里的一个小孩,不听话,就被老鹰叼走了。他的父母追呀追,追到小公园也没追到。她说这话的时候,伸出手来,捏住他的肩膀。他哇哇大哭,哭得很伤心。
一个儿童,常常搬一把椅子,坐到天井里望天。天空太明亮了,睁不开眼,就垂下头看着周围。墙上的雨漏痕是绿的,因为青苔顺着雨漏痕往上爬。竹编的椅子,刚换来时也是绿的--那时候,常有江西人悄悄挑了竹榻竹椅,与巷里的好婆们换全国粮票,比如二十斤全国粮票换一把竹榻,五斤全国粮票换一把竹椅。挑了竹榻竹椅的,也不一定是江西人,苏州城外的农民,只要挑了竹榻竹椅,都说自己是江西人了,有时被嘴快的好婆们识穿,就说这竹榻竹椅的确是从江西运来的--因为有了些年头,竹皮发黄了,后来发红了。
竹编的椅子,发绿阶段给小孩坐,据说有药效--整个夏天,屁股上不长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