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缘人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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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黄河咏叹调

无论黄河怎样浑怎样浊怎样决溢怎样泛滥,只要一见滔滔巨浪以及沉浮其间的羊皮筏子,每一个中闺人又怎能不追思黄河呢?

对于黄河,对于这一条曾经孕育、流出、壮大并延续了几十万年华夏文明的大河,我们有过多少悉心的爱护及体贴?我们儿曾把它当做大地完整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与之相望相闻相处?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想到,一切都会疲倦,流水也有不再浪漫之时?而这样一条大河的负重、兴衰,跟我们的家园乃至整个民族,又是怎样休戚相关的呢?

考古发掘的实证告诉我们:早在8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中华民族的先祖便在黄河流域开始釆集、狩猎的生活了。这是一幅怎样的图景呢?我们的先人一定有点胆怯,甚至不知所措,在他们离幵森林的营地之后月光是惘然的,那是真正举步维艰的岁月,那时的黄河中上游被树木和草地覆盖着,有各种野生的果实,狩猎的收获也不薄,但真正吸引着我们的祖先并且有所依傍幵始筚路蓝缕艰苦卓绝过程的,却是黄河。因为干渴的驱使,因为水的呼唤,他们走到一起了。

黄河流域已经发现旧石器和新石器时期的2000多处原始村落,便是发掘出来的不是文字的实证,这实证要可靠得多,因为它是历史本身的断片。几个山丘,残存的也就是泥盆瓦罐、石片、刀斧、箭头鱼钩、一堆堆破烂、一片片废墟。不过假如你想到这是鸿蒙初幵之际,这一切的发现和发明实际上已经进入文明的初创,人类的生存方式、生活区域已经格局底定,可持续发展的方向也因黄河的走向而大体明确时,你能不从心里发出感叹吗?当我们说中平民族有5000年的文明史时,是我们自己把更加久远的文明失落了,或者说丢弃了。

正是80万年前,先民在“地理大发现”中发现了黄河,发现了长江,并且在新石器时代就幵始定居于黄河流域,从事原始的也即是最早的农业生产,播下了农耕文明的种子。所谓历史总是离不开年代及地理环境的,农耕文明的年代却又为什么独独发源于黄河流域呢?黄河以及黄河流域的地理环境又是怎样影响甚至制约历史进程,并由此孕育、发展了民族心理与民族性格的呢?

梁启超在1922年于清华园内曾作《地理及年代》的演讲,在论及地理环境与历史发展和文化心理的关系时,他说:

人类征服自然之力,本自有限界,且当文化愈低度时,则其力愈薄弱。故愈古代则地理规定历史之程度愈强。且其所规定者,不徒在物的方面而兼及心的方面,往往因地理影响形成民族特别性格,而此种性格,递代遗传,旋为历史上主要之原因。

中国的地理、历史当然离不幵黄河。

《逸周书尝麦篇》说,中同太古时有两大对峙部族,西为赤帝即炎帝,东为蚩尤,赤帝为蚩尤所逼,便联合黄帝攻杀蚩尤,并定居在黄河流域的陕、甘、晋地区。

黄河流域农耕文明的兴起,炎帝神农教民食五谷、耒耜耕耨等等,在后来的典籍中均有所记载。

这是后世之人描述的没有文字年代的历史。但,我们从2000多处原始村落的残存的废墟、石片、龟钩、灰烬上也可以触摸到太古年代依然温热的气息。吃五谷、熟食而幵始天下教化、文明初始,几十万年之后,我们今天的一1=1三餐不还是煮熟的五谷杂粮吗?

到得殷商时代,商王盘庚迁都殷墟(今河南安阳),故又称殷商,势力范围已达到太行、泰山之间的华北大平原,陆续发掘出来的枕着黄河的涛声沉睡了几千年的殷墟碎片、甲骨文和青铜器皿都在无言地倾诉对黄河的依恋一一那是华夏古文明的灿烂发祥之地啊!当时世界,除了埃及、巴比伦和殷商,更多的人类还处在鸿蒙年代的边缘,过着原始人的生活。

殷商以后直至北宋,2500年间,黄河流域一直是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西汉至隋唐11个朝代均建都长安今西安,其为王都的历史长达1100多年。而在洛阳建都有9个朝代。九朝古都历时近千年,河图洛书至今仍为佳话。但细心的读者也许己经发现了,文明的中心、人类的脚步正向着黄河上游迁徙,直到北宋的建都幵封,不妨说这是阇于环境和资源的损耗,在不堪遗负之后的新的幵发,文明还在延续,同时灾难已经隐伏。

本文限于篇幅,只略记20世纪70年代初到1996年24年间,黄河创下的历史匕最惊人的灾难纪录:下游十八度河床千涸,河水断流。进入20世纪90年代,年年舂季断流,而且断流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提前。1995年,下游东营市比1994年提前42天;而1996年又比1995年提前了72天。断流的时间也愈来愈长,1995年已达180天,断流的距离为622公里,1996年到洛口以下全部断流,正在继续上延《中国青年科技》1996年第4期黄河断流沿岸,水的无比珍贵立显。

1996年5月,山东滨州、东营市一带所有的自来水龙头前,都排起了长队。人们忽然觉得黄河真是太重要了,而浑浊无比的黄河也太可爱了!人总是在困难中才会想起本应珍惜的一切,无奈和焦虑如同候水的人一样,排着长队,渴比饿还难受。人们再也不敢浪费水了,筹划着一盆水的重复、多种用途。黄河大堤上,翘首盼水的老乡呼喊着:“黄河啊,你咋就不来水了呢?”山东人对黄河的感情可谓深厚而复杂。无论如何,全省农田灌溉用水的一半来自黄河,每立方米的黄河水可增加小麦产量0.85公斤,看着黄河又黄又浊,却也能使小麦的穗粒更加饱满而且金黄,这小麦的金黄与金子的金黄孰轻孰重,就看你怎么掂量了:有馒头吃的人可以没有金子,坐拥金子的人不吃馒头行吗?

黄河断流意味着什么?

倘若有一天,这一条养育、滋润了从太古时期到今天的华夏文明的大河,成为内陆河、季节河,不再有黄河之水涌进渤海,缺水的黄淮海平原更加干旱,盐碱地猛增,地下水位变化,地面风蚀化面积扩大,下游及入海口水质恶化,海岸变迁,入海营养物减少导致多种生物消亡外,从整个生态环境和民族心理意识而言,无疑是一场旷古未有的大劫难一一处巨大的家园破碎了一一个悠久的文明中断了。

断流的黄河用断流告诫人们:黄河之水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黄河上游的来水量逐年减少,而下游的引水量则逐年增加。卩面一组引自《中国青年科技》1996年第4期的数字,会告诉我们,在不远的将来中国人是如何抽光引干黄河的:60年代引水24亿方,70年代为68亿方,80年代为100亿方,1989年达至163亿方。至今全流域引黄水量己到270亿方。“引黄”工程还在扩大,笔者在西北荒漠采访时,为干旱所困的荒漠戈壁上的农民,无不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引黄”工程的实施,并视之为生命工程,这些工程是:甘肃的引大入秦、景泰二期工程,宁夏盐池、环悬、定边工程,引洮工程,内蒙古河套扩建,下游“引黄”扩建等。预计到2000年全流域灌溉取水量达400亿方,上述工程全部完工后则为415亿方,黄河天然径流量只有580亿方,非汛期来水量占40为230亿方。而引水则恰恰相反,非汛期引水占6096,到2000年达至240亿方。也就是说,非汛期的黄河之水引到涓滴全无,尚缺10亿方,黄河不断流还能怎么样?

黄河断流的原因看起来并不复杂,简言之,黄河下游因为高筑堤岸实际上是一条渠道式的河流,两岸基本没有流域来水补给,河道的水量完全取决于中上游来水的多寡。

黄河流域位于东亚中纬度地带,是气候水文长期波动变化最显着的地区之一,从自然环境看,黄河水量有天然决定的丰水期、平水期、枯水期。近十几年正逢枯水期,20世纪80年代,主要产流区兰州以上产水量比60年代减少了5.6,进入90年代又有减少,因而三门峡的来水量,80年代比60年代减少189。

一方面是天然降雨减少,而另一方面则是无视生态平衡的自然规律,在人口激增、迅速城市化的过程中,野蛮、无度取水。80年代取水量比60年代增加了56先,为274亿方。下游引水增量最大达100亿方,其中2?6月的引水为60多亿方,而花园口同期实测流量只有45亿方?55亿方!农田灌溉用水的浪费,已经呼吁多少年了。但迄今为止,黄河流域无论自流灌溉还是提水灌溉,多是满灌。河套平原每亩定额灌水量300方,比滴灌、喷灌多出十几倍乃至几十倍,再加灌水渠道的跑、渗、漏,一方面是生命之水的紧缺,一方面是生命之水的挥霍与浪费,该是我们替黄河着想从而也是替未来及子孙后代着想的时候了。

我们在多大程度上了解或理解黄河,始终是一个问题,关于一条文化的黄河究竟与我们的民族精神,是怎样血肉相连的,现代人已经不再关心了;关于黄河自身的伤痛、重负以及衰老,我们习惯于熟视无睹;更不用说由黄河牧养的炎黄子孙为了流水号文明的永续,而怀着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牧养黄河了。黄河只好断流。

让儿孙们看看无遮无掩的母亲河,是什么样子的。

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你惊讶吗?托载黄河之水的河床,竟是如此破落!干裂的胶泥地被阳光蒸腾出鱼腥味,那裂缝深处,丝丝缕缕地飘散的热气是来自太古年代的太息吗?没有水的载浮载沉时,渡船歪斜着,歪斜在几个淤积的沙丘旁,几只乌鸦在折断的桅杆上散步,那撕裂的帆篷还在期待吗?

有毛驴车、拖拉机,或者慢悠悠或者轰隆隆地驶过……

有盼水者喃喃自语:“黄河水可是信水啊!”黄河两岸的农耕先人根据不同时令以及庄稼、果木的生长过程,为不同时期的黄河来水,曾经取有极富诗意的名称,并流传至今。农人与黄河的情感可见一斑:

《宋史河渠志》称:

黄河随时涨落,故举物候为水势之名:自立春以后,东风解冻,河边人候水,初至凡一寸,夏秋当至一尺,颇为信验,故谓之“信水”。二月三月桃花始开,冰泮雨积,川流猥集,波澜盛涨,谓之“桃华水”。四月末垄麦结秀,擢芒变色,谓之“麦黄水”。五月瓜实蔓延,谓之“瓜蔓水”。朔野之地,深山穷谷,固阴极寒,冰坚晚泮,逮乎盛夏,消释方尽,而沃荡山水,水常矾腥,并流于后,故六月中旬后,谓之“矾山水”。七月菽豆方秀,谓之“豆华水”。八月谓之“荻苗水”。九月以重阳纪节,谓之“登高水”。十月水落安流,复其故道,谓之“复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断冰杂流,乘寒复积,谓之“蹙凌水”。水信有常率以为准,非时暴涨,谓之“客水”。

北宋一代,水患愈烈,君臣议事,必论黄河。黄河改道之后,有三次震惊朝野的三次回复故道与顺其自然的北流之争,结果是“执意要逆水之性,强使回河”,并且“要使河水凹到已经淤高的故道中去”,“因而回河以后不久又改道北流了”《黄河水利史述要》,第179页关于这一逆水之性的历史教训,左正言任伯雨在建中靖国元年即公元1101年论及黄河时,说得最为透彻了:

河为中国患,二千岁矣。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者,莫如本朝。而徇众人偏见,欲屈大河之势以从人者,莫甚于近世。

仟伯雨所指的欲屈人河之势以从人者,即指北宋三次黄河决溢后的强行回复故道之举。

尽管如此,《宋史》仍然同样记录下了黄河一年中12个月来水特点的、诗一般的叙述和描绘。水啊,黄河水,浑水浊水决堤的水泛滥的水,却又是桃华水麦黄水瓜蔓水登高水,说不清也离不开的中国人和黄河水!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我们还能有第二条黄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