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的哲人说:“一切皆如流。”中国的老聃说:“上善若水。”但,中国流传更广更久的却是另一句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对水的小视已经活现了,那“高处”是什么?简而言之便是升官发财,与之对应那低处则为近乎末路之地的受苦受穷,全无出息。概而言之,人总在追求如何升华,人从未想过怎样坠落。这种被过分夸大了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至少部分地导致了人的私欲的膨胀,人对环境框架的破坏和掠夺。
我正在林中路上拾级而下。
我企图寻找某种坠落的感觉。
我想起瓦屋山上瀑布不会昼夜的奔流,那是义无反顾的,到了山涧峡谷,涓涓滴滴重新聚合,依然是新的流出。“它的柔和就是瀑布之顶的滑动”,爱默生,你说得太妙了。“既不能剁碎,也不能分解,而且也不能表现它”。我甚至听见爱默生的怒喝了:“走开,愚蠢的哲学家,你在自然中追根刨底寻求什么啊!本来就是这样,它又属来者,来者又属第三者,一切都属于同一整体。你当改变提问方式,你当感受和爱,并在精神中体察。”坠落的精神啊!果子熟了,不必去采摘,自己也会坠落;水源涵养丰富了,你不必去寻找,自己也会流出;时间到了,你不必去等待,那该金黄、该红艳的叶子自己便金黄了,红艳了……
林中路,你亲见过、承载过多少坠落?不要说雨点、松籽了,也不要说黄叶和红叶了,那日光和月光不也是轻轻落下的吗?那黎明与黄昏不也是悄悄降临的吗?那缀满繁星的夜的幕帷不也是从苍穹缓缓坠落的吗?
坠落是美丽的,坠落的过程无不都是自然美的自然宣示,宣示大地的完整的集合,宣示大地之上的人只能按照美的规律去建造家园。
林中路啊,你一定感觉到了我在那个深夜的激动,我把思维的某个焦点通过心灵传送到了我的脚步,我每走一步便都是向你求教,但决不是倾诉苦难和孤独。作为自然的人,在环境的框架中,我应有尽有。我能脚踏实地,那是一种何等的幸运;我在一个星系的边缘流浪,流浪于太空太极之中,这个边缘又是如此宽阔而且丰富,那是一种何等的奇妙!假如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认识到了这样的幸运和奇妙,从而改变我们的某些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让千疮百孔的地球得到爱的抚慰和休生养息,人类可持续的未来不依然是可圈可点的人啊,你只能在一个美好的世界上生活。
人啊,你固然可以创造美,但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创造,如同你只能在环境的框架中生活一样。人啊,你的文明史上充满了你创造的美的篇章,那是大自然喜悦的。但,你也留下了至今你还洋洋得意的不少丑陋,那是大自然厌恶的。
人啊,你最终必须明白并且顶礼膜拜:自然美是至高无上的,你可以在自然美中因为坠落的启示而有所感悟及发挥,但你不能再造地球再造自然美。
这一切,林中路啊,是你的湿滑,是你的大角度下坡,使我突然摔倒,我被拥在你的怀里,在温柔而潮润的气息中甚至企望彻底坠落粉身碎骨,你所说的,并且嵌进了我的骨头中,溶化于血液,进入循环。从此,我将成为你一一林中路上一粒石子、一撮青笞、一片湿润我不敢说我将是你的代言人一但我将努力把你的信息传播给人的世界。
林中路啊,你说:
自然之美对于世界的存在,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前提。
环境的框架对于人类社会,首先是恩赐,然后是限定。
因而,人不能停留在自然美能使人偷悦的这一属性的层面,否则人的自私的本性就会把自然美当做可以占有的奢侈,可以获利的商品。人要不失时机地把伦理扩展到大地之上的万物,人的最可贵的道德应是对人之外的万类万物的怜爱及呵护。巧不过,人千万不要以为是自然乞求怜爱,是万物乞求呵护。不,不是的,这里所说的怜爱与呵护是相对于践踏和破坏而言的。你不去践踏、破坏自然万物,你在实际上便已经做到怜爱与呵护了;你倘若把维系人与人、人与社会的道德伦理推及一草一木一虫一兽一山一水,那么你便是从理念上更牢固地实行对自然万物的怜爱与呵护了。
人啊,这是你应该做的。
人啊,这是你责任所在。
当人地破碎,林木凋敝,自然美也破碎,人的家园也凋敝时,所谓的人的尊严、人的高贵又在哪儿呢?洪水决堤的时候,隹都得仓惶逃命;食果腹的日子,谁都有可能成为乞丐。
这便是自然美的完整的集合。人在这一集合的大队中,人必0诩为物之灵,但人仍然是独特的,因为人能行走、人有语言、人会思想,人极具创造力也极具破坏力,人在大自然中也因而得到最多,受到的惩罚也最甚。
偶尔,我也有困惑,人不知该往何处去?
林中路把我送回了玉屏山庄。我住的那一幢小木屋的门依然洞开着。我再往木屋走近的时候,却看见这屋子里从房顶到木板墙到木头地板上都是我在瓦屋山从未见过的风景,甚至还有人和荒山,这荒山在瓦屋…之下,瓦屋山的原始森林原先要比现在宽阔得多。人往高处走的时候便日积月累地把玉屏山的森林伐光了,只剩下荒草和乱石。
后来,种树的人上山了。
30年种养、管护,人老了,树高了,山青了。3万亩人工林和瓦屋山顶海拔2800米高处的1.5万亩原始森林,相望相闻、相衬相映,风涛互答,鸟兽共鸣。因着绿色的媒介,原始和现代和谐如同琴瑟。我见过那些当年种树的老人,在林子里悠闲地散步。他们曾经沐养荒山,如今满山遍野的绿色、清新以及蘑菇、香菌,都在沐养他们。那林中路是他们沐养荒山的时候建造的。一个清扫垃圾的老人总是分秒不差地把垃圾一点一点捡拾干净。他总是笑着,额头上的皱折也是笑眯眯的。我请他谈谈过去,他说:“年轻时我种树,人老了树养我。”“怎么养呢?”“养精神呗!”“生活好不好?”“有吃有穿,退休了场里还给盖房,空气好,水好,你说生活好不好?”“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在山里什么都称心,到山外就难说了。称心不称心就看人心有没有够了,什么叫富?有林子撑着,有地种庄稼,有水喝有余粮钱够花,那就是富。富了自己穷了子孙那才真叫穷!”老人飘然而去。
他还要去别的屋子收拾垃圾。
我看他的背影也是笑眯眯的。
瓦屋山啊,你的美丽,你的富有,你的精神,都由这老人的笑包涵了。都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那水土不就是环境的框架吗?就在这瓦屋山的林中路上,我看见了心怀感激、气定神闲,我看见了对富裕有自己的解释的人是怎样富裕地生活着的。
我就要迈进我的木屋的门槛了。
林中路啊,这是你的尽头吗?我多么希望这是一条我可以一直走下去,而迎接我的是我最后坠落的归宿地一一坟墓一一的一条路啊!就是这片刻的犹豫,弥补了一个过失,我差一点失去了在这即将离去之际细细打量一番小木屋的机会,而在这屋里,我度过了人生中难得的几个夜晚,沉浸在绿梦中、湿润而清新地置身自然美的夜晚啊,还有这一条林中路,我得到的启示,我留下的徘徊,上上下下,曲曲弯弯。
小木屋童话一般安静。
当林子中有的老树枯朽、倒下,一幢幢小木屋的构思便最早出现了:沿着山坡,木屋的屋基立在几个树墩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来自这森林,木的梁柱、木的墙壁、木的门窗乃至树皮装饰。所有这山庄木屋的设计者,是一个只有初中毕业文化程度的林场职工。再细察一幢幢木屋,外观和形状及大小,又随着坡度的小同而各具特色,怛总是纯朴高雅,和这林子融为一体。在瓦屋山,这样的山庄接纳的游客,严格控制在环境承载量的许可范围内,而山庄的服务员又告诉我:“人一到这里就变了,不乱扔垃圾,也不攀花折草,大家都挺文明的。”不知道山里和山外哪儿更文明?
即使森林中的黎明要来得迟一些,我知道告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该来的来了。
该去的去了。
象尔岩上看日出奇观的人,你们尽情地拥抱朝晖和阳光吧,当我们赞美说地球是人类惟一共有的家园时,万不可淡忘了太阳和月亮。当地球带着它的卫星一月亮一一在宇宙空间旋转运行,地球以每分钟1770公里的速度绕日而转,太阳又以每秒240公里的速度带着地球在银河系中疾驰一一这瑰丽而惊险的转动,便组成了一切生命的旋律和节奏。
有了争晨和夜晚。
有了一年四季。
红口喷薄,瓦屋山的溶洞世界却依然沉睡在暗夜中,钟乳石上的水滴犹如一只只巨型自鸣钟的钟摆。但,我知道那也只是一种自然的流出,不为人知的悄悄的坠落,它们无所谓时间。
林中路啊,你带我去过瓦屋山的那么多胜景奇观,却也忽略了不少名花异石。
谁叫我总是来去匆匆呢?
红叶林在这辱晨应是更加红艳吧?就连那一片峭岩,峭岩上的那些不知为什么如此逼真地状人状物的巨石,也一起红光满面了,山水钟灵神秀造化并非是独独于人类的。
林中路啊,你说,红叶凋零的时候,雪阵与冰挂便是瓦屋山从上.到下的冰清玉洁,找不见一点污浊,这样的世界处处因为坠落而高贵:那降自九天的飘飘扬扬的雪花,那暂时凝固着作坠落状的冰挂,那落完了最后一片树叶的落叶松,那鲜花早已凋零只剩下铁干铜枝的矮种杜鹃……
再见!林中路。
我要穿上盔甲,拾起寄存的焦虑,回到我生活的都市中,但,我将会再来,小木屋,你的门还是洞开的吗?
从此后,我将更加坚实地踽踽独行。
独行于这个城。
独行于这块地。
面对所有的人,人声地吟诵北美印第安人教给我的一首歌谣:
只有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条河中毒,最后一尾鱼被捕,你们才发觉:
钱财不能吃!亲爱的瓦屋山,我说过我会给你写信,我总算实现了我的诺言。当这封信行将结束,电话里便传来了你的声音,你告诉我索道就要幵通,雪阵就要光临了,而我,则恍若又回到了林中路上。
我的山谷曾是那样绿。
我的木屋曾是那样静。
在并不遥远的明天,我会和你相坶,也和自己相遇。落到唇边的雨滴将要变成雪花,雨吻和雪吻,哪个更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