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清晨,礁石的脸色要比现在白嫩得多,一切都还年轻的时候。趁碎浪漫上沙滩又回落之际,我把一只绿色的芦叶船放到了白色的浪花上,芦叶船幵航了,壁立的浪隔断了我的视线,芦叶船,你平安吗?
孩子送给海洋的礼物。
拾海的时候,我拾起了海的多彩与天真。一顶草帽扎着红绸带;一个画框曾经框架海的一角,后来涌到沙滩上便框着夕照黄沙;还有几根长长的火柴梗,已经辉煌地熄灭,湿漉漉的,有嫩火想点燃沧海吗?
我的芦叶船既没有航向也没有目的地,它太小而且没有帆,它一定沉没了,它想重新回到被折落的那一根芦苇上去吗?
不再承接露水的早晨,它干渴。
没有白头鸟相伴的时候,它孤独。
母亲说,比方一把麦种,撒到地里后,你看不见了。可是种田人的日夜牵挂会牵出一片小苗苗,夏天里又结出麦穗,那些麦种不是回来了吗?那是新的而且更多。
只要你心里牵挂,它便在。
我牵挂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葡萄架上牵出了葡萄藤,柿子树上挂满了红柿子;风被我牵凉了,果实在我挂念中沉甸甸的了。
牵挂是一条线,牵挂是一朵云,牵挂是一阵风,牵挂是一只手。
我被牵挂着又一次踏上海滩时,风已经刺骨,今年的第一场雪大约正在天上酝酿,空中便显得混沌而丰富,而海潮的涛声似乎也要低沉些,开阔空明的沙岸在冷风中瑟缩我的芦叶船回来了。我不敢走近它。
可以有始发时无定向的启航,但所有的归程都是淸肇而明了的。
孩子说,我要回家。
一次航程便衰老了。在应该枯萎的时刻,即便由生命之源的海水浸泡着,芦叶船也终于枯黄了,我又何必细问去时及归时的艰难呢?或者海上升明月,仰望时竟也有柔肠寸断之忧;或者惊涛骇浪中,淹没后居然是醍醐灌顶之慨。
过程才是生命。
波浪淹没了你,你也在淹没波浪。
如同我在沙岸散步,沙岸也在我心上漫行。
我检视我的芦叶船。最温柔的爱抚需得用眼睛,目光的碰撞是最深刻的,再用舌尖去舔吮。为了归来的丰硕,芦叶船驮着一个残破的贝壳,贝壳里是明亮的雪。
如是从寒冷的极地载回,或许那是新雪;倘若为了温暖这残以,固执地不在沙岸上融化,让昨天的存在于太阳下闪着冷光,宁可与破损一起漂流,那么它是旧雪。
我想它是旧雪。
坚硬的雪,去年之雪,不是时间遗忘了它,就是它遗忘了时间。浓缩在贝壳的洞穴里,为时光之箭留一个残缺、冷冰冰的思念。
你不能不面对残贝旧雪。
残缺是生命的花边。
陈旧是删削的风景。
活着就是能量的消散,渐渐地损耗自己也损耗世界,每一天的太阳升起时,我们的肌体和思想却幵始陈旧,乃至僵化;一代又一代的人灵智衰老了,记忆复归空白直到荣辱皆忘……
谁也不能抗拒残缺。
谁都一样走向陈旧。
那雪是想用温柔弥补贝壳的残缺吗?
落雪是天上的节日,那些充满诱惑的白色小精灵源源不断地降临人间,是人所看不清的花,雪阵便是花阵,雪野便是花野,雪季便是花季。绚丽的时节过去之后,人的目光仍然陶醉在绚丽中,白色花便铺天盖地,面对着短暂的冰清玉洁,心坎上会滴出清流。
然后便是融雪与践踏。
我听见一个3岁的小女孩无奈地呼叫着:不要踩脏了雪!无生出有,白生出黑。
启示一旦消失,喜乐便找不到根。
于是,我看见那残贝簇拥的和那旧雪依恋的,都只是忧愁而已。
芦叶船,载不动。
我不敢欢乐,当忧愁降临便小心地珍惜,像侍弄一棵无花果树。为一切的残缺、贫困和不幸,我让忧愁和芦苇一起长大。
残贝无言,旧雪无泪。
人类看不见、不屑见的另一种存在,正存在于大千世界的各个角落,高贵者说那是卑污,权力者说那是渺小,富裕者说那是低贱。在国王、权臣与流浪者和窃贼之间,我走向流浪者,走向窃贼,在奢靡的夜色里,那是真实的衣衫褴褛,让残缺和今夜归宿何处的茫然行走于皇城根下。
曾经窃得一瓶茅台酒,换了一箱二锅头。
喝醉了,暖和了,便在皇城根下唱,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如梦的残贝旧雪啊!忧愁是博大的……
1996年1月于北京人在边缘江的边缘,海的边缘,是水的边缘。
淡的边缘,咸的边缘,是生的边缘。
边缘之人往往麻木。
边缘之梦常常惊醒。
边缘是一种景观,从某种意义上说边缘状态总是酝酿着变化的状态,也是可以激活人的思想、情感的最佳状态,于求生和毁灭之间,不是麻木终了便是灵智闪烁。
人在边缘时草也在边缘鱼也在边缘,命运和机遇都在边缘,从边缘的自由到自由的边缘,人怀警惧,心有块垒,怀边缘之想反而海阔天空。
边缘是物质与思想的集散地。所有的港口都属于明天和远方,但每一只船无不希望早一天回到锚地。冲击浪远不是在作一种无为而单调的运动,你倾听它的旋律,感觉那如烟如雾的湿润的飘逸,原子与原子的对撞,浪花和浪花的缠绵,人在边缘时的突发奇想便是不同寻常的音乐、哲思和诗篇。让狂躁平复,看边缘似壁,浪之壁云之壁雨之壁雾之壁白昼之壁长夜之壁,闭上眼睛领悟壁上的启示,那是爬山藤呢还是象形字?随意地伸展、重叠、交叉,灵感的火舌舔着陈旧的脑壳你在海的边缘,你感觉着浪的侵吞,潮的浸淫,你想起矗立坚挺的南天一柱,或者昂扬勃起的礁石,你忽然明白长江为什么是浑浊的,当它长驱直入冲进东海一泻如注的时候,那是真正的阳刚啊,海的蔚蓝的阴柔深深地接纳了它,潮涨潮落,波涛翻滚,风情万种。
幻着、梦着、深着、浅着、浓着、淡着、明着、暗着,蔚蓝之极,温柔之极,帆在梦想里移动,鸟在幻觉中飞翔,愉悦地呻吟,透彻地呼喊,长江无穷无尽地注入,东海无穷无尽地接纳,这是怎样的力,怎样的爱,怎样的拥吻,怎样的舒适与快感啊!只有海能够说浪漫。
相濡以沫的边缘之水,声气相求的边缘之草,浪迹漫漫的边缘之人。
载浮载沉,忽死忽生。
时明时暗,若果若因。
海是广漠海是浩瀚海是风涛海是呼告,海是诱使你沉没激发你上升的某种迷人的气质;海是空的灵的,海是生出大有的大无,海是丰盈起伏的大无之大有;海是一片大蔚蓝,海是一泓大浪漫,海是一派大气概;海有形而无定,海有声而无言,海有相而无术,海有灵而无怪,海有容而无求。
我们赞叹蓝天的高不可及,有时却淡忘了海洋的启示。
透析生命的本源,海就是一切9从海洋中得到启示,并且走向海洋的民族,无不是这个世界上可以骄傲可以称雄的民族。反之,有多少愚昧和怯懦也只是因为远离海洋与冒险而拂之不去。
不要忽略水。
我们的灵智如果不是水的浸泡,怎么能长出青枝绿叶呢?我们的生命如果不是水的滋润,怎么能变得有血有肉呢?我们的向往如果不是水的推动,怎么能乘桴于海呢?我们的回想如果不是水的连接,怎么能抚摸当初呢?
当生命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撮蓝藻时,倘不是在水的衬托下完成了光合作用这伟大的程序,地球今日不依旧是盘古洪荒天地玄黄吗?或者遥想太初,造物主造人,用尘土,以他自己的形,走到海面上取水搅拌,便有了皮肤的弹性,血管里的血,造物主再往他的鼻孔里吹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在这之前,地己经从海面上露出,有了光,人便由光照耀着,水滋润着……
我们是什么?我们是尘土和水。
人之初,在边缘。
如是观之,又何必惊讶人生为什么总是在边缘上行走?就连人类以及万物寄身的地球也处在一个星系的寂寞边缘,对宇宙而言,地球上的一切无不处于边缘状态,边缘之山边缘之地边缘之水,这一切边缘的边缘,则是渺小且傲岸,聪明且奸泎,贪婪且破坏,专制兼独裁的边缘之人。
大海却一如既往地守望着。
雍容大度,坦荡浩瀚,风云吐纳,无欲无求,这庄严妙相谁能撼之动之?当飓风卷过,波涛汹涌着实只是波涛滚过海面,海的深处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画家可以通过光的明暗解剖海的层次;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则可以在想象中把大海一层一层地折叠,直到灵感枯槁,大海依旧丰满。
只有潮汐才能运动整个大海,这是规律而非外力使然。
人不是因着政治而发疯,就是为了金钱而发狂,人的世界总是在试图建立永远也建立不起来的新秩序。
人啊,什么时候才能从各自的边缘丄面向海洋默默祝祷:“我就是那被你呼唤的。”边缘寂寞。
边缘美丽。
远离了中心的神话之后,边缘的启示刻在每一粒沙子上了,长在每一根芦苇上了,嵌进每一片鱼鳞中了,驮在每一只翅膀上了一于创造及灾难之间,平和及暴烈之间,幸福与痛苦之间,空灵与物化之间,生存与毁灭之间,我们无一例外地边缘着。
人在边缘。
梦在边缘。
1995年12月至1996年1月于北京一苇斋终极之路曾经风雨潇潇,曾经闪电游走。
不知道今夜,有谁在仰望星空?谁能告诉我,我身处何方?我要走向哪里?
我在地上,也在天上。
那么,我又何必去寻找天堂?然而回家的路呢?遥远或者亲近的心灵故乡呢?
伸向日历的手和目光,在颤抖之后会偁直,像一根不再湿润的枯枝。山上的杜鹃红了,山下的花白了,难道我们的时间都快用完了吗?
我点燃一支烟。
我想燃烧我自己,让心里的红血变成火焰,让骨头焦灼,像一堆站着的篝火,我要把我自己烧成一堆先是温热然后冷却的白灰。
我将体验最后一滴水分的枯十。
我甚至想到海洋也可能蒸发殆尽。
时光流走了。
时光结束了。
时光也把火焰熄灭了。
人们便回忆。
回忆是生命活动中短暂的时光倒转,是唯心的智慧之泉,是连结婴儿和老朽的纽带。
回忆者的态势常常是惊心动魄的:在一往无前的时光列车的尾部把眼睛闭上,让灵魂暂时脱离既定的轨道,遨翔于大尺度宇宙空间,寻访往日,触摸陈旧,拼接破碎,徘徊在曾经辉煌的废墟面前。
崩坝的石块和泥浆还会回到昔日的高山上去吗?已经变得浑浊堪的河流能够变得清纯如孩子的目光吗?消失的城堡能在沙漠深处重新矗立吗?尼雅和楼兰的佛塔还会钟鼓嗅唣吗?
时光不唱流行曲。
迄今为至,时光也不曾倒流。
列车一往无前。
那苍凉的风笛由沉沉夜色染黑之后,便散发出苦涩,飘落在梦里,向缤纷挑战,有人惊醒:怎么连梦也变成彩色了呢?但,岁月却只是黑白交替的无悔的运行。
有一个诗人在黑白相交的地平线上,读出了一行字:人生不过三天,昨天、今天和明天。
朋友,我们都只剩下明天了。
丈量星空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尺寸吗?
叱咤风云的人,你能告诉我明天的阴晴吗?
在大尺度宇宙空间,明天奇大、明天也奇小。在地球人的一生中,明天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微尘,时间随意地让它飘零、衰老,由它坠落,由它茫然。
茫然在大路小路上。
那路,原先是崎岖的山路,是田埂小道,有石头和泥土的气息,为野草山花簇拥,重叠的脚印既不能使它升高也不能使它降低,流逝的岁月既不会使它延长也不会使它缩短。
你走得匆匆,那路也匆匆。
你走得悠闲,那路也悠闲。
是的,太阳还会在江边升起。
朝晖的炽热是每天都在呼告的启示:地球的遥远的将来,免不了地老天荒。
我们看着这朝晖,我们听见那呼告了吗?
我们除了蘸着这辉煌涂抹陈旧的想象,并且在耸入云端的新房子里堵塞渗漏,修补裂缝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6两只喜鹊艰难地起落衔着树枝筑巢的时候,人正在给水泥板块分隔的居室安上铁门钢窗,打幵彩电哗!生活的色彩多么美好。”窗外,今冬无雪。
海平面又升高了,臭氧层又空洞了。
我们是带着钥匙的囚徒。
就这样匆匆奔走着,总要把眼睛睁幵,因为各种喧嚣的诱惑,回忆结束了,在这无可奈何的中断之后,我看见月亮依旧冷艳得逼人。月亮的冷艳使孩子们,使那些仍然执着地望星空的人们,保留了一处想象的营地。
真应该感谢月亮。
登月者窃取的陨石与火山灰,还有偷拍的那些照片,都以为证实了月球的荒凉、人间的繁华。可是当荒凉一旦有了博大和永久之后,它就成了另外一种富有,而繁华总是没落的开始。
要荒凉就大荒凉。
所有的开端都是如梦如幻的。
所有的结局都是明明白白的。
看过一次满月之后,便是渐渐残缺,残缺如银钩如蛾眉,落在路边的荷塘里,那荷叶便凋零,当美艳的花朵被人摄入心魄,在莲子熬粥成为美食之后,这残缺的守望只是为着蛰伏于污泥中的盘根错节。
如是残缺的心,失血之后因为结疤而浓缩,那一道弯弯的疤痕正好也像新月,曾经残酷现在很美,浸泡在水中,会长出一根芦苇吗?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听见梅特林克《沙漏》中的声音,如云絮一般柔软地从晚霞边上跌落,玮揉着我稀疏的头发叩打着我的秃顶,在小夜曲的旋律中,那声音说:“我们的时间只是一个小小的幻想花园,那是我们在永恒无垠的沙漠中幵垦的花园趁明天还没有过去,我要去沙漠中问种树的人:那青草野草回家的路呢?
1996年4月于北京一苇斋飘渺尘埃8月。
风从楼兰来,沙从罗布泊来。
西出阳关,我已经站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了。
从海的边缘到沙的边缘。
我总是行走在边缘。
此刻,边缘寂静,寂静得跟摇篮一样。此刻,边缘辉煌,辉煌到跟熔炉一样。
走向寂静便是走向辉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