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的守望者。
在沙粒散漫地铺开的一角,礁石嶙峋地屹立,海的启示也是散漫而嶙峋的,深邃的波澜迭起中,只有淹没,没有迷失。
曾经有过两个拾海的少年,一个拾了很多的贝壳,最后他拾到的是拾不尽的残缺;一个精心地用白沙黄沙堆砌城堡、教堂,他永远堆砌不成的是那个十字架。后来他俩相识了又分手了,一个想弥补残缺,一个去制作十字架。他俩重逢的时候都已经老了,一个步履蹒跚,一个白须飘飘,在沙滩上坐下望着礁石。礁石老了。
沙粒老了。
这时候大海显得平和而宁静。
风吹过,海风把礁石的伤口撕开,不再有血。沙滩上重重叠叠的脚印,被践踏之后的沙粒却笑着,那笑容是灿烂的。因为有孩子在沙滩上挖坑、堆砌,人类的雨伞和玩具都会传下去,自然还有天真。记住了泰戈尔的忠告的是那些茫然若失的中年人,孩子们不知道,礁石与沙粒无所谓。
曾经被淹没过多少次。
如果淹没是不可避免的,那就不妨欣赏淹没,淹没者的气概、吞噬一切的呼号,也有过汪洋一片没有礁石没有沙粒的时候,在最后的堤岸被冲决之前,退潮了。
礁石滴着水。
沙粒像孩子。
自然,礁石会风化。
新的沙粒会细心地密密地覆盖老的沙粒。
但,那不是最后的消失。
只要人类离不开大海,只要在大海的任何一个急转弯处,你都会找到礁石与沙粒一倘是在朦胧的曙光或暮色中,他们是这样一种背影:曾经滴过血,伤口是裸露的,他彳门的脚步告诉人们,即便已经老眼昏花,却仍然把目光投向大酶,瘅是生命的摇篮。
有浮游生物漂来。它们会登陆吗?还有那一只草帽,夏天的证据,一直漂到冬天,曾经接受过阳光,将要接受风雪,留在沙滩上的一个童话,堆满积雪的草帽里有一个小小的春天。
那几根火柴梗一定是水手在甲板上点燃香烟之后,随手扔掉的。
你想去点燃大海吗?
嫩火熄灭了。
一阵风又一阵风。
一个浪又一个浪。
那是一种怎样的无休无止啊!礁石和沙粒便是面对这无休无止的另一种存在,一如往日的嶙峋而散漫。那种嶙峋或许是在提醒后来的拾海者、枕着涛声入睡的少年们,不要忘记高山。沙粒的默默则是另一种展示:不必声言自己是和大海一体的,宁可在浪的最后的冲击波处哪怕留下一长串泡沬的界线,你是你我是我。
没有焦虑。
无可选择。
让码头喧嚣。
让风帆远去。
拒绝了那么多的暂时成功的诱惑,告诉那一根空自等待的木桩:何不长成一棵发绿的小树呢?
还用得着去和礁石与沙粒讨论什么是孤独、痛苦或者幸福这样的话题吗?
对于孤独的呼唤,大体上都是不甘寂寞的人晃动的拨浪鼓。
孤独在大海边上,那才是孤独。
礁石与沙粒却只是敞幵胸怀让别人去误会,比如那种淹没,在淹没之后的形态与投身其间实在没有什么差别,而波涛的呼啸或者是低吟浅唱走进孩子们梦里的时候,也许是一个礁石爷爷和另一个沙粒爷爷的对话。
虽然他们已经沉默很久了。
沉默地接纳一切目光,坦率到一览无余,但有真气逼人,他们就是他们先前的诗一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
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生命是痛苦的载体。
幸福是瞬间的,但可以留在心里。
幸福是痛苦的外套。
就在我们的外套愈来愈时髦的时候,也丝毫不能改变生命痛苦的本质。
痛苦中的寻觅和孕育,生出了珍珠,或者成为鱼化石,让运动静止,任冰川挤压,无意识地把骨骼嵌进石壁。
天宇间迷幻一般的云彩上只写着两个字:困惑。你要认真读。礁石与沙粒,两个微笑的老人,如是说。
1993年中秋于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