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初期,黄河下游河道大致与隋唐五代相同,经由孟州、怀州、郑州一路滚滚而下,仍从渤海湾南部入海。细察河患之发生,河道的不稳定是患中之患,忽左忽右忽东忽北,于是便决溢水漫千里。由于从渤海湾入海的河道行水时间已经很长,河床老化,泥砂堆积,实在不堪重负,而滔滔黄水又是按捺不住的,于是便夺路而去,老的河道走不通了,自己走出一条新的河道来。堵而决,决而堵,从建隆元年即公元960年起,到公元984年的25年中,发了16次大水,只有9年史书上没有明确的决溢记载。
宋王朝是被黄河咬定了。\一次次决溢,一次次堵塞缺口,宋朝的君臣子民们真的没有松懈过。仅天圣五年即公元1027年7月,皇帝下令“发广7、二.丁夫三万八千,卒二万一千,钱五十万”于当年十月在滑州今河南滑县天台山抢险堵塞成功,使黄河归了原来的河道。
哪知道人恋故土,水厌故道,黄河还是不断地决溢,从故道中冲将出来,漫漫洪水汹涌奔突,知道它在寻找什么呢?
于是回复故道让黄河东流入海,还是维持决溢后的北流之途索性因势利导,便成了北宋王朝廷上廷下争论不休的一件大事,史称“回河与北流之争”。
公元1005年即至和二年,欧阳修两次上疏反对回河,理由是为了回归旧河道必得先开凿1000里河渠引流,百姓负担太重,连年徭役,种种捐税之下,再无余力了。况且黄河决溢而北流是水势之常宜顺之常而引其流。欧阳修分析了“天下苦旱,京东尤甚,河北次之”,而河北虽然旱情较轻,但“自恩州用兵,继以凶年,人户流亡,十失八九”,当此“国用方乏,民用方疲”之际,再以“三十万之众,开一千余里之长河”弄不好就是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在第二疏中,欧阳修以黄河决溢规律为切入,认为主张回河的京东、横陇两故道“屡复屡决,理不可复”,即便再堵,也是“于大河有减水之名,而无减患之实”。
宋仁宗还在犹豫之际,宰相富弼、文彦博等却都站到了回河派一边,公元1005年赵祯皇帝下令集天下之人力、物力,“同修河决”,次年四月,黄河泛滥之水被引入故道,回河好像是成功了,哪知道不顺乎天理的事物崩溃得如此迅速,“是夕复决”,淹没的兵夫、财物、田地不计其数。
于是再争论、再回河,结果仍然是重新决口。第三次回河之争再起,时为元佑元年即公元1086年,颇有点治河上百家争鸣的味道了。一应重臣几乎悉数卷入,朝堂之上各抒己见。争论的意见中除了河患本身又增添了防止契丹南侵一项。回流派认为“溏泊之设,以限南北,浊水所经,即为平陆”,写到这里,笔者岔开几句,原来在北宋时亦即900多年前,西起保定东至天津附近的海口,有一连串的明珠似的湖泊,时称“连绵七州军,屈曲八百里”,“深不可以行舟,浅不可以徒涉”。北宋据此作为天然防线,以阻遏契丹。
北流派则坚持“东流高仰,北流顺下”,至于湖泊,“有限辽之名,无限辽之实”。吏部侍郎范百禄为了伸张北流之议,实地考察了从独流口经界河东到海口的黄河北流河段,翔实地指出:“界河未经黄河行流之前,阔一百五十步,下至五十步,深一丈五尺,下至一丈;自黄河行流之后,今阔至五百四十步,次亦三、二百步,深者三丈五尺,次亦二丈……趋海之势实迅。”这里说的是北流河道已具规模,强行堵塞使之回河实为力不能逮而且必定劳民伤财。而屈曲八百里的塘泊,因为黄河泛滥之水的冲击与往昔大不一样了,浅可以涉水,深可以行船,到了冬天更是坚冰坦途,谁也防不住了。苏辙也是主张北流反对回河的,更多的官员从国力民生计历数民间疾苦,认为大举兴工回河实非上策。那时候为治河计北宋的官员们很是做了一番调查研究,这也是没法子,水在屁股0面追,皇帝又沉着脸问:“计将安出?”吃喝玩乐的“应酬”大约也只能收敛了。倘若水淹开封,谁也跑不了的。
由黄河的频年泛滥到治黄的频年纷争,皇帝再一次错误决策,“尽闭北流,全河之水,东还故道”。不到5年,黄河再决,东流断绝又向北流,重新冲出一条河道,仍至乾宁军入海。
北宋三次回河都以复归北流而告终,可谓壮烈,也可以说人对自己及自然的认识为近1000年前的时世所限,奈何!左正言任伯雨在公元1101年论及黄河时有过很好的概括:“河为中国患,二千岁矣。自古竭天下之力以事河者,莫如本朝。而徇众人偏见,欲屈大河之势以从人者,莫甚于近世。”任伯雨这番话有极精妙之处,一是众人也有偏见,或者说偏见之众,决策者便因为众而徇之忽略了少数;二是要合乎天理、顺其自然,万不可屈大河之势以从人。用今天的眼光看,任伯雨实在是个有远见卓识的生态环境学家。
7年前,为写《江河并非万古流》我去济南寻访过黄河故道,落日荒沙,裂缝爬行。
扑面而来的是废墟感觉。
不远处,黄河还在流,水,又滋养了我们1000年,又困扰了我们1000年。
故道安在哉?可望而不可回矣!
1994年8月于北京一苇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