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水”一词,我是从《宋史河渠志》上读到的。北宋一朝由于黄河决溢频繁,朝廷把治黄当做日常议论的大事,满朝文武乃至市井街头的引车卖浆者之流,都为黄河泛滥的忧患意识所笼罩。幵封城外黄河两岸的农民更是首当其冲,有一种景象似乎与现代差不多:年年防涝筑堤,以至把开封城外的黄河大堤筑到高出城内平地40米。谁说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已经成天河。
然而又有谁能离得开黄河?
农民要用它来灌溉,兴盛一时的汴河漕运一头连着黄河一头接着淮河,几千艘漕船争渡说,《清明上河图》总是活龙活现的了。幵封城内鼎盛时期人口高达170万。到了公元1016年,光是漕运进入城内的“淮米为700万石”。人口激增,粮食需求紧张可想而知。至1065年,好像还有过一次能源危机,《宋史》记载,是年从陕西、河东调入开封的“薪为1713万斤,炭以秤计100万”。因为这一年,因赶运粮食和薪炭,新造漕船2500艘。
那时候开封一定很辉煌。
那辉煌,无疑是以水为载体的。
当然,到北宋时黄河决溢成灾已有2000年的历史,黄河流域茂密的原始森林及丰厚的植被在一代又一代王朝更替的战争与大兴土木及声势浩大的垦殖中,己经灰飞烟灭。北宋人所承受的便是2000年来破坏自然生态的常常是连年不断的决溢之灾。我们过去读历史都知道宋时岳飞抗金,其实,那个年代的治理黄河是更加惊心动魄的,就连其时的皇帝也为此焦虑、尽心竭力的,这篇短文限于篇幅先不洋述。
宋人因为与黄河反复的较量,对黄河自然规律的掌握集中在黄河来水的特点上,并根据植物生长的过程和有关时令,确定一年中不同时期来水的名称,为农人的不失时令计,也为抗洪抢险计。
《宋史河渠志》说,“黄河随时涨落,故举物候为水势之名:自立春之后,东风解冻,河边人候水,初至凡一寸,则夏秋当至一尺,颇为信验,故为信水。”这里说的是黄河涨落,可待可信。二月三月桃花盛开时,谓之“桃华水”,那是很富诗意的,“四月末垄麦结秀”时,谓之“麦黄水”。五月瓜实延蔓,谓之“瓜蔓水”。六月“沃荡山石,水带矾腥”,谓之“矾山水”。七月菽豆方秀,谓之“豆华水”。八月“荻苗水”。九月重阳“登高水”。十月水落安流谓之“复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断冰杂流谓之“蹙凌水”。水信有常,率以为准,非时暴涨,谓之“客水”。
农人对水的柔情真是无以复加的了。
况且这不是诗,况且这是对黄河水,那时在河边候守的人谁不曾做过民役?谁不曾见过黄河决口水淹大地?
他们居然不诅咒这黄河水!这便是我们古人的聪明之处了,也是人类与水的千丝万缕的牵扯,简而言之:水无求于人,人有求于水。
中华文明沿着黄河由西向东、再由北向南寻寻觅觅的历史告诉我们,一条大河左右着一个民族的兴衰。同时也提醒国人:我们是在十分艰险的自然条件下生存、奋斗的。谓予不信,你可以到开封去看一看,那堤那天河。
长江已成为第二条黄河这不是秘密。
水有信,人无信。人撕碎与水的契约在先,水报复人的决溢在后。这报复正未有穷期。
公元1117年,瀛州、沧州大决口,黄河洪水淹死100万人,此大灾难也是北宋王朝灭亡的前奏曲。
富丽繁华的幵封离衰落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历史书上说北宋亡于金,我说北宋亡于河。
北宋亡后南宋小朝廷偏安于杭州一时称临安。离开了浪急水浑的黄河,把年年防洪以防决溢的噩梦留给了金人,代之而来的是年年可以观潮的钱塘江。桂子飘香的西子湖自不待言,南国佳丽又加上风和日暖,偏安得有滋有味。其时,杭州城内忽然百业兴旺、人潮涌动,五方杂聚,方言纷歧,不少新开的店铺挂的还是东京即幵封的招牌,那是生意人逃命时拼死携出开封一路跋涉而保存下来的。南宋末年时,杭州居民从原先的不足20万已到了超过100万,可见人口问题至少在中国历来的都市中,早已是老问题。
南宋仍然得靠着水,比起黄河来明净得多、温顺得多的水,可借一离幵费河就再也无所作为,没有了大忧患,又何来大勇气,大智慧?杭州城内,其时特别发达的是“瓦市”一一娱乐场所,时称五大瓦市,即今清瓦坊南瓦、今惠民街中瓦、今羊坝头大瓦、今众安桥北瓦、今庆春街东瓦。一个瓦市又分成若干“勾栏”,歌舞丝管昼夜不息。
“信水”安在?那些河边的候水人在国破家亡之后还在候水吗?他们一直念念不忘“桃华水”、“瓜蔓水”的来临,并且无论怎样城头变换大王旗,世世代代与大河为伴,甚至保持了北宋时河势变化的称谓,如:大堤坝塌谓之“劄岸”。河水漫顼谓之“抹岸堤岸损坏谓之“沦卷”。大水之后沙滩铺陈谓之“拽白”……
这就是中华民族从黄河中提炼出来的文化的精美与顽强了。
黄河,你的子孙面对你,真的一时无法诉说。
1994年3月18日深夜于北京一苇斋